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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来的呢?它跟他寸步不离;似乎同他形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且这狗又酷似它的主人。”
这条倒霉的狗也似乎有八十上下了;是的,肯定是这样。第一,它那模样老极了,任何一条狗都不像它那样老;第二,因此,我第一眼看到它就不由得产生一种想法,这狗不可能跟其他狗一样;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狗;它身上准有某种怪话和妖邪的东西;它可能是一个变成狗模样的靡非斯特①,而且它的命运一定经由种种神秘莫测的途径与它的主人的命运连结在一起了。一看到它那模样。您一定会立刻同意,它肯定有二十年没吃东西了。它瘦得像其骷髅,或者(哪样更好呢?)就像它的主人。它身上的毛几乎都掉光了,尾巴上的毛亦然,这条尾巴像根棍子似的耷拉着,总是夹得紧紧的。长着两只长耳朵的脑袋老是垂头丧气地低垂着。我这辈子没见过这样讨厌的狗。他们俩走在街上……主人在前,狗紧随其后,……它的鼻子径直碰到他衣服的下摆,仿佛粘在他衣服上似的。他俩的步态以及他俩的整个模样,似乎每走一步都在念念有词地说道:
我们老啦,老啦,主啊,我们多老哇。
我记得,有一次,我忽发奇想,老人和狗大概是从加瓦尔尼②插图的霍夫曼的书里③爬出来的,作为该版本的活动广告穿街过市,巡行于大于世界。我过了街,紧随这老人之后进了食品店。
这老人在食品店里的举止十分奇特,米勒站在柜台后面,最近以来,每当这位不速之客进门,总是面露温色,似觉不快。第一,这位怪客从来不要什么东西,不要吃的也不要喝的。而且每次他都穿堂入室,直奔靠火炉的那个角落,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如果炉子旁边他惯常坐的那地方被人占了,他就露出一副茫然而又困惑的表情,站在占了他位置的那位先生前,呆呆地站了一回儿之后,才似乎左右为难地走到靠窗的另一个角落。他在那里找了一把椅子,慢腾腾地在椅子上坐好后,便摘下礼帽,放在他身边的地板上,接着便把手杖放在帽子旁边,然后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从此一动不动,长达三小时或四小时。他从来没有取阅过一份报纸,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他只是坐着,两眼睁得大大的,直视前方,但是目光呆滞,了无生气,我可以打赌,他对周围的一切肯定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至于那条狗,它在原地转了两三圈后,便愁眉苦脸地在主人的脚旁躺下,把脑袋伸到
①歌德诗剧《浮士德》中的魔鬼。浮士德郊游时第一次遇到魔鬼,魔鬼就假装成狗,出现在浮士德面前。
②加瓦尔尼(一八①四…一八六六),法国画家、插图家。
③霍夫曼(一七七六…一八二二),德国作家。他的荒诞小说集(由加瓦尔尼插图)的法译本曾于一八四六年在巴黎出版。
满脸涨得通红,便以凛然而又义愤填膺之势睁大了他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欺人太甚的老人。看来,他们俩(德国人和他的对手)都想较量一下眼力,看谁先不好意思,低下眼睛。亚当·伊万内奇的猛击报夹,加上他那异乎寻常的姿势,引起了全体顾客的注意。大家立刻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
主人的两只靴子中间,发出一声长叹,在地板上伸直躯体,也从此一动不动,而且整个晚上都这样;仿佛在这段时间里死了一般。似乎这两个生物整天躺在什么地方,死了,可是一俟夕阳西下,便突然复活,其目的就仅仅为了走进米勒食品店,从而完成某件神秘莫测、谁也不知晓的使命。坐了三四个钟头后,这老人才终于站起身来,拿起礼帽,动身回家,也不知向何处而去。那条狗也站了起来;又夹紧了尾巴,耷拉着脑袋,又像过去那样跨着缓慢的步子,机械地跟在他身后。食品店的顾客终于开始变着法地躲着这老人,甚至连坐的地方都不愿挨近他,似乎见了他就让人恶心似的。可是他却对此了无察觉。
这家食品店的顾客以德国人居多①。他们来自整条升天大街……全是各种作坊和店铺的老板:小炉匠、做面包的、开染坊的、做帽子的、做马鞍的……净是些古板(就此词的德文含义而言)人物。总的说,米勒店有一种先辈遗风。店老板常常走出来,走到熟悉的顾客面前,跟他们同桌而坐;并且主客尽欢,共饮几杯潘趣酒。主人家的狗和小孩,有时候也走出来同顾客们玩,而顾客们也投桃报李,对孩子和狗都很亲热。大家彼此都很熟悉;相互也很尊重。当客人们专心地阅读德文报纸时,房门后面店老板的房间里,便叮叮当当地传来奥古斯丁的乐曲②,那是店老板的大女儿在弹钢琴,这是一个长着一头金黄色鬈发的德国小姐,浑身雪白,活像一只白色的小耗子。这支华尔兹舞曲听来颇悦耳。每个月的头几天,我总到米勒店去看他订的几种俄文杂志。
我走进食品店后就看到那老人已经坐在窗口,他的那条狗则跟从前一样四肢挺直,横卧在他脚旁。我默默地坐到一个角落,心里暗自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找到这儿来干吗呢?第一;我到这儿来压根儿没事;第二;我有病,本应该赶快回家,喝点茶;赶快躺到床上,卧床休息。难道我到这儿来当真就仅仅为了看看这老人吗?”我感到十分懊丧。“找管他的闲事干什么?”我边想边回忆起我还在街上看到他时所感觉到的那种奇怪的隐痛。“我犯得上来管所有这些无聊的外国人吗?这种油然而生的怪异的心绪又是干吗呢?这种因一些不足挂齿的事而无谓地担忧,又何苦来呢?近来,我常常发现自己毫无必要地焦虑。一位思想深刻的批评家在分析我最近发表的一篇小说时曾向我愤然指出,这种毫无
①当时彼得堡的外裔居民以德国人为最多。
②当时用华尔兹舞曲谱写的一支德文流行歌曲《我亲爱的奥古斯丁》,作者认为这支歌是德国小市民情调的典型。
必要的焦虑既妨碍我生活,又妨碍我清楚地观察人生。”但是,尽管我思前想后,对自己暗自埋怨,我还是留在原地没有走,与此同时,我的病却使我感到越来越难受,最后我竟舍不得离开这间温暖的屋子了。我拿起一份法兰克福报看了两行就打起吃来。店里的那些德国人也不来打搅我。他们读报的读报,抽烟的抽烟,只是间或(半小时一次)片言只语地,压低了声音相互谈论着来自法兰克福的新闻,要不就是谈论德国著名的说俏皮话能手沙菲尔①所说的某个笑话或警句;然后便以加倍的民族自豪感重又埋头读报。
我假寐了大约半小时,后来猛地打了个寒噤,醒了。真该回家了。但是就在此刻屋里演出了一幕哑剧,使我又留了下来。我已经说过,这老人一目在自己的椅子上落座,就立刻目不斜视,紧盯着一个地方,而且整个晚上决不会把目光转移到别的东西上去。我也曾经受到过这种目光的凝视,但是这目光呆呆的,毫无表情,视而不见,什么也没有看到:这感觉是极不愉快的,甚至让人受不了,一旦遇到这种情况,我总是赶快换个位置。此刻,这老人的牺牲品是一个德国佬,这人小小的个儿,圆圆的脸,穿戴得非常整洁,衣领浆洗得笔挺,红红的脸,红得异乎寻常。这是一名从里加来的客商,名叫亚当·伊万内奇·舒尔茨,后来我才听说,他是米勒的知交,但是他还不曾见过这老人,也不认识店里的许多顾客。他正在边呷着潘趣酒,边津津有味地阅读《农村理发师报》,他蓦地抬起头发现这老人落在自己身上的一动不动的目光。这使他觉得很别扭。亚当·伊万内奇是个气量小而且很爱面子的人,就跟一切“有身份”的德国人都有的通病那样。有人这么无礼地死死地盯着他,他既觉得奇怪,又满肚子不高兴。他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把眼睛从那个无礼的客人身上移开,嘟嘟囔囔地嘀咕了一句什么,便默默地举起报纸,挡住了脸。然而他忍不住,过了三、两分钟后,又怀疑地从报纸后面向外偷觑了一眼:还是那个死死地盯着他的目光,还是那种毫无表情的打量。这一次,亚当·伊万内奇也忍了,没有吱声。但是同样的情况在第三次又重复出现的时候,他一下子火了,认为自己责无旁贷,理应挺身而出,维护自己的尊严,不让美丽的里加市在有身份的公众面前因他而有损体面。他大概把自己当成该市的代表了。他摆出一种不耐烦的姿势,将夹报纸的木棍猛击了一下桌子,把报纸往桌上猛地一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