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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亡的织田信长是近几个世纪以来(从1192年源赖朝在镰仓开设幕府时起,政权从天皇转移到军人的手里。镰仓幕府约有一百五十年,其后的室町幕府长约一百八十年,两个幕府之间又有几十年的乱世,所以说“近几个世纪以来”)第一次出现的救星,他给宫廷和公卿们馈赠土地,为他们新建邸宅,并且恢复古来的礼仪等等,他接二连三地给他们带来了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幸福,他简直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而现在明智光秀却正在攻打他。而且是以家臣的身份,试图谋害主上。在少年的心里,这光秀其人,就如魔王一般凶残。恐怕不仅仅是少年,凡是宫廷中的人——天子,乃至天子以下的其他人,都在这场熊熊大火中,与少年有着同样的想法吧。不过,对于年少的亲王来说,此刻更多的是恐怖, 而不是憎恶。 既然信长是帮助宫廷的朋友,那么自然会叫人觉得:“日向守(指光秀)准会打到御所来。”
少年亲王遥望着冲天的大火,回过头来看看乳母,不止一次地问她这件事。
乳母名叫大藏卿,在宫廷的女官之中以擅长和歌而著称。她从背后抱起亲王,一边回答说:“不,不,大概……”
据乳母说,大概不会打来。她一半是说给自己听似的低声嘀咕说:即便有军队到来,那也准是为了保护天子。她极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听人说,明智光秀虽是个武人,但也有相当于公卿水平的教养。倘使这传说是事实,那么,爱好古典,对从古至今的权威抱有崇敬之情的人,会把宫廷当作仇敌看待吗?
“唉!”乳母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更紧地把亲王抱在怀里。“请镇静一些。只要镇静如常,毫不惊慌,自古至今,武人们还不曾有过加害宫廷的事例。尽管放心玩耍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镇静、稳重、悠然自得地玩乐,这才是宫廷中人的为人之道。”
然而事实上,亲王此刻只是静静地仰脸望着天空而已。而乳母自己却有点惊慌失措。她是想用这一根据自己的切身体会所得出的结论,来给自己壮胆,让慌乱不堪的心情平静下来。但是,她所说的这一教训是没有错的。历史为它的正确性提供了证据。只要宫廷——天子和廷臣们对事态保持清静无为和与世无争的态度,在举止言行上稳重而谨慎,那么,古往今来,所有权力的争夺者们都未染指宫廷。不如说,他们反倒要煞费苦心地想方设法一笼络和抬举宫廷,以便把宫廷拉到自己一边。乳母想教给亲王的正是这一点。她继续说道:“当执掌权力的武人们互相争夺权力的时候,宫廷不可以和其中的一方来往。而要保持旁观的态度,不帮助其中的任何一方。当两虎相争,胜负已定,胜利者存活下来,前来朝拜之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然而,亲王没有理解这一席话。他沉默不语,继续瞪大着两眼遥望着黎明前的夜空。他还太幼小,还不能理解乳母讲的这番生活的哲理。何况,靠这一番说教,也无法消除他眼下对光秀的憎恶和恐怖之情。
事情出人意料。
从这一天数起,到了第十一天,光秀在山崎地方的天正山山麓的沿着淀川的平原上与羽柴秀吉决战的时候,为北上的秀吉的部队所击破。全军溃败。光秀在逃跑途中,于小栗栖丧命。仅仅一天工夫,历史的车轮便改换了方向。
亲王得知了光秀战败身亡的消息,并听说了胜利者的名字。
“噢,原来此人叫秀吉哪!”
亲王想记住这位胜利者的名字。正是他粉碎了邪恶的势力。既然秀吉是胜利者的名字,那么,在少年的感觉里,很自然的,“秀吉”这两个字具有才智超群和伸张正义的含义。
时局开始向新的方向发展了。
秀吉在打败光秀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战场,他一方面把大本营设在山崎的宝寺里,运筹帷幄,思考着统一天下的大计,另一方面则派人到京城恢复秩序。直到同年十月,他才第一次到皇宫参拜,被任命为从五位左近卫少将。嗣后又以这一身份在大德寺为织田信长主持了葬仪。但是,为了和他的竞争者——织田家的首席家老柴田胜家等人逐鹿中原,这时他仍然没有进入京城。京城不是要害。对于此刻如秀吉那样尚未把政权牢固地掌握在手的人来说,京城并不是合适的栖息之所。从此以后,足智多谋的秀吉,南征北战,驰骋天下。他不断地移动部队,于第二年的天正十一年四月,首先在近江的贱之岳击破了柴田胜家的军队,然后继续北进,在越前消灭了柴田胜家。次月,秀吉已出现在京城,并到皇宫朝拜。这时,他被补序为从四位下参议。但是秀吉的天下未定。此后数年之内,原织田家的大名们,仍然各自割据一方;德川家康在东海地区,保持着独立的态势;关东、奥羽、四国、九州等等,依然处在秀吉政权的统治之外。
秀吉继续东奔西走,南征北战。在这戎马倥偬之间,他从未停止过大坂城的建造工作。到了天正十一年的岁暮,大坂城的本丸终于建造完毕。这个消息也传到了京城。据说这是一座连中国和印度都没有的巨大的城堡。秀吉在紧挨这本丸的地方,营造了一座称之为“山乡水廊”的地区,他把这个地方用作举行茶道的场所。
“山乡水廊”这个名字在京城传开了。
听说这山乡水廊果真是名不虚传,那是在大坂城内的一廓,建造了一片规模宏大的自然景色,这里,假山起伏连绵,溪流潺潺蜿蜒,四季奇花不断,昼夜松涛阵阵。在这草木繁茂、景色宜人的去处,建得有一座茶室,秀吉独自在这里品着幽茶。
宫廷中的人们都竞相谈论著:“看来,他倒是一位非同一般的风雅之士嘛。”
连亲王智仁也听到了这样的传闻。但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去理解茶道这东西。一方面,他不理解是由于年纪还太幼小,另一方面,诸如茶道这样新兴的然而是难以捉摸的美学观念,这时尚未传入宫廷那保持着古老传统的社会里。上一代的织田信长爱好茶道,但是他没有把茶道移入宫廷。廷臣们认为,品茶之类,不过是京城、堺市(大坂)以及博多附近的富商、僧侣或少数喜欢追求新奇的武士们的举动而已。
“不过话虽这么说,这茶道倒也是志趣高洁、颇有意思的玩意儿。”
应秀吉之请去过大坂的公卿们,回京之后给劝修寺家带来不少有关山乡水廊的消息。据他们说,所传的茶室,是特别的小,仅止有两铺席的面积。
“在仅有两铺席大的茶室里……”
亲王试图设想这幅情景。在连中国和印度都没有的那么庄严雄伟的城堡里,秀吉却建造了仅有两铺席大的茶室,他置身其间,弓着背,犹如一个乡下老头似的在品着茶。亲王是怀着一种好奇和善意的心情来想象这一幅图画的。
少年亲王不由得在心里这样问道:“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
他很想弄明白其中的道理。
“这便是茶道所提倡的所谓闲寂啊。”
丹后的大名细川幽斋用这句话解答了少年心中的问题。幽斋这个人,在成为丰臣家的大名之前,原是织田家的大名,过去曾属于明智光秀指挥之下。再往前数,他又曾是足利将军的亲信幕僚。在这前后三个朝代的动荡的年代里,他却巧妙地生存了下来,而且由于有深湛的文化知识和学问,始终得到每一个朝代的掌权者的器重。也许可以说这就是善于处世吧。幽斋原先跟明智光秀关系特别,他的嫡子忠兴的妻子还是光秀的女儿,为此,他和光秀交情极深。但是,他预料光秀将会没落,因而不肯入伙与光秀一起谋反,而是站到了不久之后沿山阳道北上的秀吉一边,参加了秀吉的大军。在洞察前程方面,他也许具有一种特殊的灵感吧。
幽斋在王公贵族之间也有很高的信望。他毕竟是早先的室町幕府时代的名门出身,既有京城的武家贵族所具有的那种儒将风度,又有王公贵族们的深厚的文化修养。而且他的文化修养也是非同寻常。他不仅擅长连歌,而且通晓茶道,就连烹调之道,也达到了名人高手的境界。然而,使幽斋在京城里身份百倍的,恐怕还是他的有关诗歌的知识和才能。他曾经师承三条西实条,被授以可称为诗歌最高权威的《古今集》秘诀。就连素以文化修养深湛著称的公卿大夫们,也不得不向武人身份的幽斋学习堪称皇族文化象征的诗歌。而正是这位幽斋,经常出入劝修家,正在教智仁亲王及其哥哥诗歌呢。
幽斋说:“茶道这东西,也不可等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