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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打电话给程鲁。刚刚还同他通话,但铃声长响。发生了什么事?
“铃……铃……铃……铃……铃……铃……”
由中环到南丫岛榕树湾的大船,最早那班是清晨六时三十分。……最晚,是十一时三十分。她问票务处:
“夜船不是一点钟吗?近日有神功戏,都开得很晚。”
“神功戏是人家租船载戏迷的。而且昨晚神功戏取消了。而且……”
“什么?”
“临时改悬八号风球,下午四时之后已停船。你没留意吧。”
大船到了。甄慧没时间追问,便上船去。她竟没关心天气。三号风球和八号风球,分别太大了。
她觉得空气变得诡异。雨洒下,像一千根细针,一齐穿向她的身心。
船开得太慢了。半小时有多,才肯泊岸。她飞跑……。
跑呀跑……
但小村屋前远远已围着一些人。有人撑伞,有人为了看热闹,情愿被雨淋湿了身。都掩鼻。
雨中传来阵阵恶臭。是腐肉的味道。
救护人员拦着路。
抬出两个金属箱子。……两个!
警察封锁了现场。
他们搬出了一个铁盆,一些炭火,一些酒瓶……。
好事的邻居七嘴巴舌:
“他们经常吵架打架,我也不为意。”
“怎么最近流行封屋烧炭自杀呢?”
“男人是醉鬼,死得不明不白了。”
“两条尸已经发胀,还流出黑水……”
“这两三天飚风嘛,没人发现。如果好天就更臭了。”
“全身都发黑吗?”
甄慧脸色刷白双腿一软,〃当啷〃一响,那个发黑的银指环,那个吸尽了淤血的遗物,一直滚向黑箱车。寻找它的男主人。
……我要你〃亲自〃到来,送他一程。你得到的,不过是晴天的一块乌云,一只永远飞不起的风筝。
泡在黑水中了潘乐乐微笑了……。
(选自李碧华小说集《逆插桃花》)
。。
虹影:神秘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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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地方女人天生是舞者:用手指,用腰肢,用眼睛。
一
一个女人在——
不用说,她在跳舞。那个地方女人天生是舞者:用手指,用腰肢,用眼睛。
二十七八年前,她开始跳舞时,并不在长江边上。现在不想跳了,却想到那个地方去。她像是被偷走了魂魄,眼神呆滞,盯着江水的湍急处看。这是一个薄雾的早晨,周围旅客都消失了,世界都消失了,只有她若隐若现的身影,脖子上围着一根长长的白绒线围巾。
祖母坐在饭桌上说起陈年往事,像数碗里的稀饭粒,故事偶然停下,是因为要纠正孙女拿筷子的姿势:“不要拿筷子太靠上!那样你会远离这个家。”她听从祖母的话,趁着祖母讲故事入神,她的手就偷偷移到筷子上端。
祖母断断续续地回忆:曾祖母聪明过人,在众多小妾之中,本来曾祖父独宠她一人,后来嘛,也像其他女人一样,不受专宠了。她天未亮就起床,装束好后,就在丈夫入寝的房门前如轻风走过。他醒来的第一刻,听到流水声花鸟声,走到窗前一看,是她在弹琴。夜晚明月高悬,孤寂之中她点烛飞针走线,专心地绣丹凤朝阳图,为了他生日,想使他感动,又学会跳蝶儿舞,叫厨娘研制美味,请花匠种植奇花异树。她这一生呀,都在挖空心思讨丈夫的好,想再次能够独占他的心。
等到明白事与愿违,男人越拉越远,她气疯了,索性放了一把火把整个院子烧了。那场火烧了整整一夜,谁也救不了,家就这样败了。
“那结果呢?”她忍不住问。
祖母叹气:“谁也没有再见过她,有人说她溺水而死,有人说她上吊了。”
祖母瞧瞧她的脸,说她不仅模样长得像曾祖母,连脾性也像,比如从小到大都怕闻厨房的烟味儿,甚至发展到害怕的程度。无奈之中,祖母请来道士做法,最后,道士留了一尊灶神爷,叫她日日跪拜。
所以,她从小就跟神呀上帝呀有缘。
你听这个女人讲这些事,觉得比听戏本子还带劲。她乘乌篷船,你搭了一艘货船,你和她一前一后到岸上。山民扛着她的箱子,你拿着自己的背包,前头有两个本地汉子,扛着从县城买的百货用品。山坡陡峭,爬一段,她停一段,你早就在她的视野之中。她最后干脆站在半山腰,看着你满脸是汗地上石梯。你开始旅行时第一个与你相遇的女人,她觉得应该是她。那时她脚上是一双红鞋,梳着两根长辫子。“二十岁了,还没有一个人吻过我。该嘲笑我了吧。”她对你说了这句话,你抱住她。她推开你,朝后退,慢慢地朝门口走去,突然她转过头来,手一扬,为你跳起了舞。澜沧江上游女子的舞,曲线特别夸张,专显细腰丰乳。她边跳边唱,民歌调子,你听不懂,却发现一旦进入就难跃出,你着魔似的注视她不嫌夸张的扭动。那个早春二月的下午,她把自己交给你,你无法拒绝这上天的礼物,觉得愧对她。
很好的阳光,如同当年一样。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感觉天光可以照清人五脏六腑。成年之后,她并不像祖母所言,惧怕什么烟味,那种曾经害怕的感觉早已忘记。若怕,她就怕你突然出现,虽然她想你日夜就在面前。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她才必须要作这次旅行。
山外有山,山下是水,水连着水。她想看清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是值得继续活下去或是应该结束生命?”
她哭着告诉你她的身世:没有一个人需要她,家人没赶她走,她也想走得远远的,远到她看不见过去。
她那么多话,从下午到晚上,又从深夜到凌晨鸡叫,即便你进入她,她也没有停止。那一天你和她的对话,几乎是所有女孩儿变成一个成熟女人都会说的话,你最爱听,却又最怕听。
你决定离开那刻,她沉默了,抬头看微光上了窗户,天几乎在她注视下变亮。果然,碎石铺的小街上已有人声。她突然转过口气,说:“我不留你了,这就送你上路。”
松开你的手时,她又说:“很嫉妒,前面有个地点等着你。”
你穿上衣服,离开床,走到镜子前,用手理理头发。镜子里映出窗外的树,覆盖了雪。这恐怕是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了。“雪把窗子变成无数的花朵,花朵谢了,还会再开。可一个人的爱却没这么幸运。”
如此回答,你和她都心里一惊。这很不像你一贯行事。说实话,你的脸与四十岁的年龄不吻合,倒像五十多。她一向喜欢年纪大一些的人。你的脚印从木门前的雪中踩出一条路来,虽然雪还在下,那脚印一直留在那儿。直到今天,她重回小镇,就是想在旧地,和你对话,就一个问题,虽然这个问题晚了这么些年:“你是否改写了她的一生?”等等,还有半个问题,也许根本不算个问题,“你是否记得我说过的这句话:‘你一直在写女人,但是你的心思并不在女人身上?’”
“我是个处女。”她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我并非一个处女收集狂。”你一边抚摸她一边说。
“我听许多人说,你就是这么一个坏人。”
“再说你也不屑做处女,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你亲吻着她的头发。
她又说:“除我将来的丈夫外,我还会有像你一样的情人。”
“到底多少?”你感兴趣了。
她笑了:“一个军团。”
那是在一个便宜旅馆,也是那个乡镇唯一的客栈,更像一个简陋的家,墙上有一张张你的画,全是她的身体。你住了三天,每日你在她身上留下一个符号,并且画了下来,她看看,就用饭粒粘上,往墙上一贴。
“任何人看了那些符号,都会不可救药地爱上你。”你走过一棵老树,回望她,喃喃自语。
可她听见了,她走进房门,第一件事就是,扯下墙上的所有画。她拿着画片,到雪地上,划根火柴烧掉。她倒掉热水瓶里的水,脱掉衣服,擦洗身体,不想让符咒起一点作用。
二
你不时会想起她,哪怕是多年以后,半个地球之外。那是另一个女人,完全不同的女人。这个女人穿着长长的大衣,头戴黑色贝雷帽,看起来比你还高。她已经过了青春年华,但是她的背影依然那么风姿绰约。掉光树叶的梧桐树,相互衬托出这个地中海不常有的寒冷。她乘火车到法国南部。凛冽的风刮在身上,使她的脸微微发红,这个下午,日落之前,到达可爱的普鲁旺斯。
她是从波兰来的,在奥斯威辛时,她还是一个婴儿。一个犹太女人,生来就是受尽折磨。因为受尽折磨,反而显出一种气定神闲的风韵。你记不起来她的名字,她告诉你时,你眼睛在看她的脸,没有留神她说的话:好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