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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中国的小船-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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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后仍有白光在荧屏上恋恋不舍。这也不坏,有点类似迷失方向的印度大象的脚印,但坏确乎不坏。最后一种形式——人没死名字便已消失,即穷婶母们。

但我偶尔也会陷入这种穷婶母式的失名状态中。在傍晚拥挤不堪的中心车站,自己的目的地、姓名、住所突然从头脑中消失一尽。当然时间极短,五秒或十秒。

也有以下情况:

“你的姓名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一个人说。

“没关系的,别介意,又不是多么了不得的名字。”

他指了好几次自己的喉结:“哎呀,都已经到这里了。”

这种时候,感觉上自己就像被埋在土里面,只有左脚尖探出地面。偶尔有人被绊了一下,随即道歉:哎呀对不起都已经到这里了……

那么,失掉的名字到底去哪里呢?在这迷宫一般的城市里,它们继续生存的概率想必是微乎其微的。它们之中,有的在路上被卡车碾成肉饼,有的仅仅因为没有零钱乘电车而魂断街头,有的连同满口袋的自尊沉入深水河中。

尽管如此,它们之中的几个也还是有可能碰巧活下来而赶到已失名字之城,在那里创办一个与世无争的共同体。的确是小小的、很小很小的小城。入口处想必立有一块这样的牌子:

闲人免进

进入的闲人,自然要受到相应的轻微处罚。

也许那是为我准备的轻微处罚——我的脊背有小小的穷婶母贴了上来。

最初觉察到她的存在是在八月中旬。并非因为什么才觉察到的,只是忽有所感,感到背上有穷婶母。

那决非不快之感。既不太重,耳后又没有呼出的臭气。她只是如漂白过的影子紧贴在我的后背。若非相当注意,别人连她贴着我都看不出。和我住在一起的猫们在开头两三天固然以狐疑的眼神看她,但在明白对方无意扰乱自己的疆域之后,便很快适应了她的存在。

几个朋友好像沉不住气了,因为在我和朋友对坐喝酒当中,她不时从我身后一闪探出脸来。

“叫人心里不安啊!”

“不要介意,”我说,“又没什么害处。”

“那是那是。可有点心慌意乱。”

“噢。”

“到底从哪里背来的,那玩艺儿?”

“哪里也不哪里。”我说,“只是,我一直考虑很多事情,顾不上别的。”

朋友点点头,叹息一声。“知道的。以前你就这性格。”

“呃。”

我们很不来劲地继续喝了一个小时威士忌。

“我说,”我问,“到底什么地方让你那么心慌意乱?”

“就是说,总好像给老娘盯着似的。”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显得大为不解,“因为你背上贴着的是我母亲嘛!”

综合几个人的这类印象(我本身看不见她什么样),我背上贴的并非某个特定形象的穷婶母,而是能够随所看之人心中图像不断变换的类似乙醚的东西。

对一个朋友来说,乃是去年秋天死于食道癌的秋田狗。

“十五岁了,老得一塌糊涂。可干嘛偏偏得什么食道癌呢?可怜!”

“食道癌?”

“是的,食道里的癌,够受的!这玩艺儿可千万别沾我。成天唏唏嘘嘘地哭,甚至声音都发不全。”

“唔。”

“真想给它来个安乐死,但母亲反对。”

“那又何苦?”

“天晓得!肯定是不想玷污自己的手吧。”他兴味索然地说,“靠打点滴活了两个月,在贮藏室的地板上。地狱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狗。胆小,见人就叫,百无一用,光是讨人嫌。皮肤病都得了。”

我点点头。

“倒不如不是狗,托生为蝉什么的说不定对它更幸福——怎么叫也不让人讨厌,又不至于得皮肤病。”

然而它依然是狗,口里插着一根塑料管贴在我背上。

对于一个不动产商来说,则是很早以前的小学女老师。

“昭和二十五年(注:一九五○年。),记得是朝鲜战争开始那年,”他边说边用厚毛巾揩脸上的汗,“她带我们班,带了两年。令人怀念啊!怀念归怀念,实际上差不多忘光了。”

看样子他把我当成了那位女老师的亲戚或别的什么人,劝我喝冷麦茶。

“想来人也够可怜的。结婚那年丈夫就给抓去当兵,坐运输船途中‘嘣’一声完了。那是昭和十八年。她一直在小学教书,第二年空袭当中身上着了火,从左脸颊烧到左臂。”他用指尖从左脸颊往左臂划一条长线,一口喝干自己的麦茶,再次拿手巾揩汗。“人像是蛮漂亮,可怜啊……性格都好像变了。若是活着,也怕快六十了。是的,是昭和二十五年……”

这么着,如同绘制街区地图或安排婚礼座席,穷婶母的范围以我的背部为中心一圈圈扩展开去。

但与此同时,一个人又一个人如梳齿脱落一样从我身边离去。

“那家伙本人倒不坏。”他们说,“问题是每次见面都不得不看老娘(或死于食道癌的老狗或留下火烧伤痕的女老师)那张让人心慌的脸,实在吃不消。”

我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牙医的椅子。谁都不责怪我,也不怨恨我,却又全部躲避我,偶尔见面也都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赶紧逃之夭夭。跟你在一起觉得挺别扭的——一个女孩老实说道。

不是我的责任。

知道。说着,她难为情似的笑笑。若是你背着立伞架什么的,我想倒还可以忍受……

立伞架。

也罢,我想,本来我就不善于交往,较之背什么立伞架活着,眼下这样岂不好得多!

另一方面,我陷入了不得不应付几家杂志采访的困境。他们每隔一天来给我和婶母拍照。一旦她的相照不好,对方便气急败坏,提一大堆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我本身当然不会翻看刊登这类报道的杂志,如果翻看的话,肯定把绳子套到脖颈上去。

一次还上过电视的晨间节目。早上六点就被拖下床,用车拉去演播室,喝了杯不知什么味道的咖啡。主持人是个仿佛能从身体此侧看到彼侧的中年播音员,每天笃定刷六次牙。

“好了,这位是今天早晨的嘉宾……先生。”

鼓掌。

“早上好!”

“早上好!”

“呃——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得……先生背上了穷婶母。请您谈一下事情的经过和个中辛苦……”

“其实也谈不上有多么辛苦。”我说,“既不重,又不至于把我敲骨吸髓。”

“那么肩酸背痛什么的……”

“没那回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赖在那里不动的呢?”

我简单介绍了独角兽铜像广场上的事,但主持人似乎没能吃透我的意思。

“也就是说,”他清清嗓子,“您坐在池边,而池中潜伏着穷婶母,穷婶母附到您背上去了——是这样的吧?”

我摇摇头。说到底,人们所需求的不过是笑话或蹩脚的鬼怪故事罢了。

“穷婶母不是幽灵。既不会潜伏在什么地方,又不至于附到谁身上。不妨说,那仅仅是词语。”我很无奈地予以解释,“只是词语。”

谁也不置一词。

“也就是说,词语这东西类似连接意识的电极。只要通过电极持续给予同一刺激,那里必然发生某种反应。反应的类型当然因人而异,就我而言,则类似独立的存在感,恰如舌头在口中急剧膨胀的感觉。而附在我背上的,归根结蒂乃是穷婶母这一词语,既没有含义又无所谓形式。说得夸张些,好比概念性符号。”

主持人一副不无困惑的神色。“您说既没有含义又无所谓形式,然而我们可以在你背部清楚地看见某种形迹,我们心中因之产生各所不一的含义……”

我耸耸肩:“所谓符号便是这么个东西吧。”

“果真如此,”年轻的女助手打破了僵局,“如果你想消除,就能以自己的意志把那个印象或者存在什么的随意消除喽?”

“那不可能。一度产生的东西,必然脱离我的意志而存在下去。”

年轻的女助手现出费解的神情,继续发问:“比方说吧,您刚才所说的词语,莫非我也能将其化为概念性符号不成?”

“能的。”我回答。

“假如我,”主持人此时插嘴进来,“每天无数遍重复概念性这个词语,那么我背部就迟早可能出现概念性形迹,是吧?”

“想必。”

“概念性一词转化为概念性符号啰?”

“完全如此。”演播室强烈的灯光弄得我头开始痛了。

“可是,所谓概念性究竟是怎么一副尊容呢?”

不晓得,我说。这个问题超出我的想象力,光是穷婶母一个人已经压得我够呛了。

当然世界上滑稽是无所不在的,有谁能从中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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