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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失望而悲哀的是傻子,”它尝想。
“我的歌,终日不会感到疲倦,只要四疤子肯推我。”它还那么自己宣言。
虽说是不息的唱,可是兴致也好象有个分寸。到天色黑下来,四疤子把力气用完了,慢慢的送它回家去休息时,看到大街头那些柱子上,檐口边,挂得些红绿圆泡泡,又不见有人吹它燃它,忽然又明,忽然又熄。
“啊啊,灯盏是这么奇异!是从天上摘来的星子同月亮?
……“为研究这些事情堕入玄境中,因此歌声也轻微许多了。
若是早上,那它顶高兴:一则空气早上特别好,二则早上不怕什么。关于怕的事,它说得很清楚——“除了早上,我都时时刻刻防备那街上会自己走动的大匣子。大概是因为比我多了三只脚吧,走路又不快!一点不懂人情事故,只是飞跑,走的还是马路中间最好那一段。老远老远,就喝喝子喊起来了!你让得只要稍稍慢一点,它就冲过来撞你一拐子。
撞拐子还算好事,有许多时候,我还见它把别个撞倒后就毫不客气的从别个身上踩过去呢。
“幸好四疤子还能干,总能在那匣子还离我身前很远时,就推我在墙脚前歪过一边去歇气。不过有一次也就够担惊了!
是上月子吧,四疤子因贪路近,回家是从辟才胡同进口,刚要进机织卫时,四疤子正和着我唱《哭长城》,猛不知从西头跑来一个绿色大匣子,先又一个不做声,到近身才咯的一下,若非四疤子把我用劲扳下了,身子会被那凶恶东西压碎了!
“那东西从我身边挨过去时,我们中间相距不过一尺远,我同四疤子都被它吓了一跳,四疤子说它是‘混账东西’,真的,真是一个混账东西!那么不讲礼,横强霸道,世界上哪里有?”
早上,匣子少了许多,所以水车要少担点心,歌也要唱得有劲点。
那次受惊的事,虽说使它不宁,但因此它得了一种新知识。以先,它以为那匣子既如此漂亮,到街上跑时,又那么昂昂藏藏,一个二个雄帮帮的,必是也能象狗与文人那么自由不拘,在马路上无事跑趟子,自己会走路,会向后转,转弯也很灵便的活东西,是以虽对于那凶恶神气有点愤恨,然权威的力量,也倒使它十分企慕。当一个匣子跑过身时,总啧啧羡不绝口——“好脚色,走得那么快!
“你看它几多好看!又是颜色有光的衣服,又是一对大眼睛。橡皮靴子多么漂亮,前后还佩有金晃晃的徽章!
“我更喜欢那些头上插有一面小小五色绸国旗的……”身上那么阔气,无怪乎它不怕那些恶人,(就是时常骂四疤子的一批恶人)恶人见它时还忙举起手来行一个礼呢!“
还时时妄想,有一天,四疤子也能为它那么打扮起来。好几次做梦,都觉得自己那一只脚,已套上了一只灰色崭新的橡皮套鞋,头上也有那么一面小国旗,不再待四疤子在后头推送,自己就在西单牌楼一带人群里乱冲乱撞,穿黄衣在大街上站岗的那恶人也一个二个把手举起来,恭恭敬敬的了。
从那一次惊吓后,它把“人生观”全变过来。因为通常它总无法靠近一个匣子身边站立,好细心来欣赏一下所钦佩的东西的内容。这一次却见到了。见了后它才了然。它知道原来那东西本事也同自己差不了许多。不仅跑趟子快慢要听到坐在它腰肩上那人命令,就是大起喉咙吓人让路时的声音,也得那人扳它的口。穿靴子其所以新,乃正因其奴性太重,一 点不敢倔强的缘故,别人才替它装饰。从此就不觉得那匣子有一点可以佩服处了,也不再希望做那大街上冲冲撞撞的梦了,“这正是一个可耻的梦啊,”背后的忏悔,有过很久时间。
近来一遇见那些匣子之类,虽同样要把身子让到一边去,然而口气变了。
“有什么价值?可耻!”且“嘘!嘘!”不住的打起哨子表示轻蔑。
“怎么,那匣子不是英雄吗?”或一个不知事故的同伴问。
“英雄,可耻!”遇到别个水车问它时,它总做出无限轻蔑样子来鄙薄匣子。本来它平素就是忠厚的,对那些长年四 季不洗澡的脏煤车还表同情,对待粪车也只以“职务不同”
故“敬而远之”,然在匣子面前,却不由得不骄傲了。
“请问:我说话是有要人扳过口的事吗?我虽然听四疤子的命令,但谁也不敢欺负谁,骑到别个的身上啊!我请大家估价,把‘举止漂亮’除开,看谁的是失格!”
假使“格”之一字,真用得到水车与汽车身上去,恐怕水车的骄傲也不是什么极不合理的事!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六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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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之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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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
一
下午时,我倚在一堵矮矮的围墙上,浴着微温的太阳。春天快到了,一切草,一切树,还不见绿,但太阳已很可恋了。
从太阳的光上我认出春来。
没有大风,天上全是蓝色。我同一切,浴着在这温暾的晚阳下,都没言语。
“松树,怎么这时又不做出昨夜那类响声来吓我呢?”
“那是风,何尝是我意思!”有微风树间在动,做出小小声子在答应我了!
“你风也无耻,只会在夜间来!”
“那你为什么又不常常在阳光下生活?”
我默然了。
因为疲倦,腰隐隐在痛,我想哭了。在太阳下还哭,那不是可羞的事吗?我怕在墙坎下松树根边侧卧着那一对黄鸡笑我,竟不哭了。
“快活的东西,明天我就要教老田杀了你!”
“因为妒嫉的缘故,”松树间的风,如在揶揄我。
我妒嫉一切,不止是人!我要一切,把手伸出去,别人把工作扔在我手上了,并没有见我所要的同来到。候了又候,我的工作已为人取去,随意的一看,又放下到别处去了,我所希望的仍然没有得到。
第二次,第三次,扔给我的还是工作。我的灵魂受了别的希望所哄骗,工作接到手后,又低头在一间又窄又霉的小房中做着了,完后再伸手出去,所得的还是工作!
我见过别的朋友们,忍受着饥寒,伸着手去接得工作到手,毕后,又伸手出去,直到灵魂的火焰烧完,伸出的手还空着,就此僵硬,让漠不相关的人抬进土里去,也不知有多少了。
这类烧完了热安息了的幽魂,我就有点妒嫉它。我还不能象他们那样安静的睡觉!梦中有人在追赶我,把我不能做的工作扔在我手上,我怎么不妒嫉那些失了热的幽魂呢?
我想着,低下头去,不再顾到抖着脚曝于日的鸡笑我,仍然哭了。
在我的泪点坠跌际,我就妒嫉它,泪能坠到地上,很快的消灭。
我不愿我身体在灵魂还有热的以前消灭。有谁人能告我以灵魂的火先身体而消灭的方法吗?我称他为弟兄,朋友,师长——或更好听一点的什么,只要把方法告我!
我忽然想起我浪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还没烧完这火的事情了,研究它,是谁在暗里增加我的热。
——母亲,瘦黄的憔悴的脸,是我第一次出门做别人副兵时记下来的……——妹,我一次转到家去,见我灰的军服,为灰的军服把我们弄得稍稍陌生了一点,躲到母亲的背后去;头上扎着青的绸巾,因为额角在前一天涨水时玩着碰伤了……——大哥,说是“少喝一点吧”,答说“将来很难再见了”。看看第二支烛又只剩一寸了,说是“听鸡叫从到关外就如此了”,大的泪,沿着为酒灼红了的瘦颊流着,……“我要把妈的脸变胖一点,”
单想起这一桩事,我的火就永不能熄了。
若把这事忘却,我就要把我的手缩回,不再有希望了。
……
可以证明春天将到的日头快沉到山后去了。我腰还在痛。
想拾片石头来打那骄人的一对黄鸡一下,鸡咯咯的笑着逃走去。
把石子向空中用力掷去后,我只有准备夜来受风的恐吓。
二
灰的幕,罩上一切,月不能就出来,星子很多在动。在那只留下一个方的轮廓的建筑下面,人还能知道是相互在这世上活着,我却不能相信世上还有两个活人。世上还有活东西我也不肯信。因为一切死样的静寂,且无风。
我没有动作,倚在廊下听自己的出气。
若是世界永远是这样死样沉寂下去,我的身子也就这样不必动弹,做为死了,让我的思想来活,管领这世界。凡是在我眼面前生过的,将再在我思想中活起来了,不论仇人或朋友,连那被我无意中捏死的吸血蚊子。
我要再来受一道你们世上人所给我的侮辱。
我要再见一次所见过人类的残酷。
我要追出那些眼泪同笑声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