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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落到花上、草上、叶子上,那露珠是原形不变,并且由小聚大。大叶子上聚着大露珠,小叶子聚着小露珠。
玉蜀黍的缨穗挂上了霜似的,毛绒绒的。
倭瓜花的中心抱着一颗大水晶球。
剑形草是又细又长的一种野草,这野草顶不住太大的露珠,所以它的周身都是一点点的小粒。
等到太阳一出来时,那亮晶晶的后花园无异于昨天洒了银水了。
冯二成子看一看墙上的灯碗,在灯芯上结了一个红橙橙的大灯花。他又伸手去摸一摸那生长在窗棂上的黄瓜,黄瓜跟水洗的一样。
他知道天快亮了,露水已经下来了。
这时候,正是人们睡得正熟的时候,而冯二成子就象更焕发了起来。他的梆子就更响了,他拚命地打,他用了全身的力量,使那梆子响得爆豆似的。
不但如此,那磨房唱了起来了,他大声急呼的。好象他是照着民间所流传的,他是招了鬼了。他有意要把远近的人家都惊动起来,他竟乱打起来,他不把梆子打断了,他不甘心停止似的。
有一天下雨了。
雨下得很大,青蛙跳进磨房来好几个,有些蛾子就不断地往小油灯上扑,扑了几下之后,被烧坏了翅膀就掉在油碗里溺死了,而且不久蛾子就把油灯碗给掉满了,所以油灯渐渐地不亮下去,几乎连小驴的耳朵都看不清楚。
冯二成子想要添些灯油,但是灯油在上房里,在主人的屋里。
他推开门一看,雨真是大得不得了,瓢泼的一样,而且上房里也怕是睡下了,灯光不很大,只是影影绰绰的。也许是因为下雨上了风窗的关系,才那样黑混混的。
——十步八步跑过去,拿了灯油就跑回来。——冯二成子想。
但雨也是太大了,衣裳非都湿了不可;湿了衣裳不要紧,湿了鞋子可得什么时候干。
他推开房门看了好几次,也都是把房门关上了,没有跑过去。
可是墙上的灯又一会一会地要灭了,小驴的耳朵简直看不见了。他又打开门向上房看看,上房灭了灯了,院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隔壁赵老太太那屋还亮通通的,窗里还有格格的笑声。
那笑的是赵老太太的女儿。冯二成子不知为什么心里好不平静,他赶快关了门,赶快去拨灯碗,赶快走到磨架上,开始很慌张地打动着筛罗。可是无论如何那窗里的笑声好象还在那儿笑。
冯二成子打起梆子来,打了不几下,很自然地就会停住,又好象很愿意再听到那笑声似的。
——这可奇怪了,怎么象第一天那边住着人。——他自己想。
第二天早晨,雨过天晴了。
冯二成子在院子里晒他的那双湿得透透的鞋子时,偶一抬头看见了赵老太太的女儿,跟他站了个对面。
冯二成子从来没和女人接近过,他赶快低下头去。
那邻家女儿是从井边来,提了满满的一桶水,走得非常慢。等她完全走过去了,冯二成子才抬起头来。
她那向日葵花似的大眼睛,似笑非笑的样子,冯二成子一想起来就无缘无故地心跳。
有一天,冯二成子用一个大盆在院子里洗他自己的衣裳,洗着洗着,一不小心,大盆从木凳滑落而打碎了。
赵老太太也在窗下缝着针线,连忙就喊她的女儿,把自家的大盆搬出来,借给他用。
冯二成子接过那大盆时,他连看都没看赵姑娘一眼,连抬头都没敢抬头,但是赵姑娘的眼睛象向日葵花那么大,在想象之中他比看见来得清晰。于是他的手好象抖着似的把大盆接过来了。他又重新打了点水,没有打很多的水,只打了一大盆底。
恍恍忽忽地衣裳也没有洗干净,他就晒起来了。
从那之后,他也并不常见赵姑娘,但他觉得好象天天见面的一样。尤其是到了深夜,他常常听到隔壁的笑声。
有一天,他打了一夜梆子。天亮了,他的全身都酸了。他把小驴子解下来,拉到下过朝露的潮湿的院子里,看着那小驴打了几个滚,而后把小驴拴到槽子上去吃草。他也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他刚躺下,就听到隔壁女孩的笑声,他赶快抓住被边把耳朵掩盖起来。
但那笑声仍旧在笑。
他翻了一个身,把背脊向着墙壁,可是仍旧不能睡。
他和那女孩相邻的住了两年多了,好象他听到她的笑还是最近的事情。
他自己也奇怪起来。
那边虽是笑声停止了,但是又有别的声音了:刷锅,劈柴发火的声音,件件样样都听得清清晰晰。而后,吃早饭的声音他都感觉到了。
这一天,他实在睡不着,他躺在那里心中十分悲哀,他把这两年来的生活都回想了一遍……
刚来的那年,母亲来看过他一次。从乡下给他带来一筐子黄米豆包。母亲临走的时候还流了眼泪说:“孩儿,你在外边好好给东家做事,东家错待不了你的……你老娘这两年身子不大硬实。一旦有个一口气不来,只让你哥哥把老娘埋起来就算了事。人死如灯灭,你就是跑到家又能怎样!……可千万要听娘的话,人家拉磨,一天拉好多麦子,是一定的,耽误不得,可要记住老娘的话。……”
那时,冯二成子已经三十六岁了,他仍很小似的,听了那话就哭了。他抬起头看看母亲,母亲确是瘦得厉害,而且也咳嗽得厉害。
“不要这样傻气,你老娘说是这样说,哪就真会离开了你们的。你和你哥哥都是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你老娘还要看到你们……”
冯二成子想到“成家”两个字,脸红了一阵。
母亲回到乡下去,不久就死了。
他没有照着母亲的话做,他回去了,他和哥哥亲自送的葬。
是八月里辣椒红了的时候,送葬回来,沿路还摘了许多红辣椒,炒着吃了。
以后再想一想,就想不起什么来了。拉磨的小驴子仍旧是原来的小驴子。
磨房也一点没有改变,风车也是和他刚来时一样,黑洞洞地站在那里,连个方向也没改换。筛罗子一踏起来它就“咚咚”响。他向筛罗子看了一眼,宛如他不去踏它,它也在响的样子。
一切都习惯了,一切都照着老样子。他想来想去什么也没有变,什么也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这两年是怎样生活的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好象他没有活过的一样。他伸出自己的手来,看看也没有什么变化;捏一捏手指的骨节,骨节也是原来的样子,尖锐而突出。
他又回想到他更远的幼小的时候去,在沙滩上煎着小鱼,在河里脱光了衣裳洗澡;冬天堆了雪人,用绿豆给雪人做了眼睛,用红豆做了嘴唇;下雨的天气,妈妈打来了,就往水洼中跑……妈妈因此而打不着他。
再想又想不起什么来,这时候他昏昏沉沉地要睡了去。
刚要睡着,他又被惊醒了,好几次都是这样。也许是炕下的耗子,也许是院子里什么人说话。
但他每次睁开眼睛,都觉得是邻家女儿惊动了他。他在梦中羞怯怯地红了好几次脸。
从这以后,他早晨睡觉时,他先站在地中心听一听,邻家是否有了声音。
若是有了声音,他就到院子里拿着一把马刷子刷那小驴。
但是巧得很,那女孩子一清早就到院子来走动,一会出来拿一捆柴,一会出来泼一瓢水。总之,他与她从这以后,好象天天相见。
这一天八月十五,冯二成子穿了崭新的衣裳,刚刚理过头发回来,上房就嚷着:“喝酒了,喝酒啦……”
因为过节是和东家同桌吃的饭,什么腊肉,什么松花蛋,样样皆有。其中下酒最好的要算凉拌粉皮,粉皮里外加着一束黄瓜丝,还有辣椒油洒在上面。
冯二成子喝足了酒,退出来了,连饭也没有吃,他打算到磨房去睡一觉。
常年也不喝酒,喝了酒头有些昏。他从上房走出来,走到院子里碰到了赵老太太,她手里拿着一包月饼,正要到亲戚家去。她一见了冯二成子,她连忙喊着女儿说:“你快拿月饼给老冯吃。过节了,在外边的跑腿人,不要客气。”
说完了,赵老太太就走了。
冯二成子接过月饼在手里,他看那姑娘满身都穿了新衣裳,脸上涂着胭脂和香粉。因为他怕难为情,他想说一声谢谢也没说出来,回身就进了磨房。
磨房比平日更冷清了,小驴也没有拉磨,磨盘上供着一块黄色的牌位,上面写着“白虎神之位”,燃了两根红蜡烛,烧着三炷香。
冯二成子迷迷昏昏地吃完了月饼,靠着罗架站着,眼睛望着窗外的花园。
他一无所思的往外看着,正这时又有了女人的笑声,并且这笑声是熟悉的,但不知这笑声是从哪方面来的,后花园还是隔壁?
他一回身,就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