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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短篇小说集(国外篇)-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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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尼丝耻于向哈罗德提起这些断断续续的恐怖之景,担心会过于真实地反映出她自己的想像力。她的梦——不仅很少,而且间隔长——跟哈罗德那种壮丽无比的梦相比,听起来太乏味、太单调了。比如说,她怎能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告诉他“我在往下掉”,或是“我妈死了,我好伤心”,或是“有什么东西在追赶我,可是我跑不动”?艾格尼丝的心头涌起一阵极度嫉妒的感觉,她意识到她的梦生活能让最敬业的心理分析家想打呵欠。

艾格尼丝留恋地沉思着,她曾经相信过世上有仙女时的想像力丰富的童年岁月哪里去了呢?至少当时她每次睡觉都会做梦,而且那些梦既不单调也不险恶。已经是七年前了,她留恋地回想起上次她梦到愿望盒之地一事,那是在云端之上,愿望盒长在树上,样子很像咖啡磨;你摘下一个盒子,把手柄转动九圈,一边对着盒侧的一个小洞轻声许愿,愿望就会实现。还有一次,她梦到在所住那条街尽头的邮箱那儿找到了三根神奇草叶,像圣诞节时用的光闪闪的带子那样熠熠发光,一根红,一根蓝,一根银色。还有一个梦,她和弟弟迈克尔穿着冬装站在多迪·纳尔逊家那座贴白色护墙板的房子前,枫树多节的根系在褐色的坚实土地上穿插;她戴着有红白条纹的羊毛手套;接着,当她伸出一支手做盈握状时,天上开始下起青绿色的硫化树脂雨。以艾格尼丝所能记起来的,在她具有无穷想像力的童年时代所做的梦差不多就是这些了。那具有善意特色的梦想世界弃她而去时,她是几岁?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同时,哈罗德继续在早餐时不厌其烦地讲述他的梦。有一次,在遇到艾格尼丝之前的某段消沉和诸事不顺的日子里,哈罗德梦到过一头红狐狸跑过他家的厨房,身上烧得很厉害,毛烧得焦黑,几处伤口在流着血。哈罗德又吐露说后来,在跟艾格尼丝结婚后不久的一段较为顺利的日子里,那头红狐再次出现,神奇地痊愈了,身上狐毛茂盛,它向哈罗德呈上了一瓶黑色碳素墨水。哈罗德很喜欢他这种梦到狐狸的梦,而且是经常梦到。同样突出的是梦到一条巨大的梭鱼的梦。“有一个池塘,”在某个闷热的八月早晨,哈罗德告诉艾格尼丝,“我和艾伯特堂弟经常去那儿钓鱼,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梭鱼。哎,昨天夜里我就在那儿钓鱼,钓到了你能想像到的最大个的梭鱼——肯定是其他全部梭鱼的老老老祖宗;我拉呀拉呀拉呀,可是它的身子越出来越多,一直没能全拉出水面。”

“有一次,”艾格尼丝回应道,一边闷闷不乐地把糖搅拌进纯咖啡里。“小时候,我有次梦到过超人,梦里的色彩很鲜艳。他穿着蓝色衣服,身披红色斗蓬,一头黑发,英俊得像个王子,我跟他一起在天上飞——我能感觉到风在呼啸,眼泪一个劲儿往外涌。我们飞过了阿拉巴马州;我认得出来,是因为那地方就像是一张地图,在那些巨大的绿色山岭上,有手写体‘阿拉巴马’几个字。”

哈罗德显然被触动了。“那,”他又问艾格尼丝,“你昨天夜里梦到什么了?”哈罗德的语气几乎是悔悟的:老实说,他过于专注自己的梦生活,真的从未想过扮演听众的角色,了解一下他妻子的梦。他以新的兴趣看着她那漂亮而又苦恼的面容:从他们结婚后刚开始那几天以来,这可能是哈罗德头一次专门打量艾格尼丝,从早餐台这边望去,她漂亮得不同一般。

一时间,艾格尼丝被哈罗德善意的提问弄得不知所措;她曾经认真考虑过在壁橱里藏一本弗洛伊德关于梦的着作,用一个借来的梦壮壮自己的底气,从而每天早晨维持住哈罗德的注意力,但她很久没这么想了。这时,她完全打破沉默,决定不顾一切坦白讲出自己的问题。

“我什么也梦不到,”艾格尼丝悲伤地低声承认,“不再做梦了。”

哈罗德显然关切起来。“也许,”他安慰她,“你只是没有充分利用你的想像力,要练习。试着闭上眼睛。”

艾格尼丝闭上了眼睛。

“这会儿,”哈罗德期望地问她,“你看到了什么?”

艾格尼丝吓坏了,她什么也看不见。“没有,”她声音颤抖地说,“除了可以说是一片模糊外,什么也看不到。”

“好吧,”哈罗德简练地说,态度像一位正在治疗某种慢性病的医生,这种病虽然让人着急,但不一定致命。“想像出一个高脚杯。”

“哪种高脚杯?”

“随便你,”哈罗德说,“你形容给我听。”

艾格尼丝仍然闭着眼,一边急切地在脑海深处搜寻。她极其吃力地想像出了一个模糊的、微微闪烁的银杯,飘浮于她脑海深处的某个模糊地带,忽隐忽现,似乎随时可能像蜡烛一样灭掉。

“银的,”她说,几乎是在顶撞。“还有两个柄。”

“好吧,现在想像出一幅刻在上面的场面。”

艾格尼丝勉强想像出上面刻了一头驯鹿,被葡萄叶包围着,是在银面上刻划出粗略的轮廓。“是头围了一圈葡萄叶的驯鹿。”

“那场面是什么颜色的?”艾格尼丝觉得哈罗德冷漠无情。

“绿色,”艾格尼丝撒了谎,一面匆忙把葡萄叶涂成了绿色。“葡萄叶是绿色的,天空是黑色的”——她几乎为这独出心裁的一笔自豪起来。“驯鹿的身上是黄色,有白色斑点。”

“好吧。现在把高脚杯全都涂亮成高光。”

艾格尼丝涂亮了那个想像出来的高脚杯,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可它是在我脑海深处,”她张开眼睛疑惑地说,“全都是在我脑子里很深很深的地方看到的。你的梦也是在那儿看到的吗?”

“噢,不是,”哈罗德说,他被搞糊涂了。“我的梦就是在眼皮前看到的,就像在银幕上,就那么出现了,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就像现在,”他闭上眼睛。“我能看到一些闪闪发光的王冠来来去去,就在这棵大柳树的枝条间。”

艾格尼丝冷冷地不再说话。

“你会没事儿的,”哈罗德语气轻松地说,努力想让她振作起来。

“每天,你只用像我教你的那样,想像不同的东西。”

艾格尼丝不再继续讨论此事。哈罗德上班后,她突然开始大量地阅读,阅读让她的脑子里充满了图像。她被一种强烈无比的突发兴奋所控制,急切地读小说、妇女杂志、报纸、甚至还有菜谱中的趣事;她阅读旅游小册子、家用设备宣传单、西尔斯罗巴克公司的商品目录、肥皂盒上的说明、唱片封套后面的简介——任何东西,只要能让她不用面对自己头脑中日渐扩大的空洞,哈罗德让她如此痛苦地意识到了空洞的存在。但是她一从手边的印刷品上抬起眼,一个保护性的世界就似乎破灭了。

艾格尼丝开始对包围着她的物件的独立不变的现实存在感到沮丧。怀着一种又妒又怕的心理,她惊骇地,几乎也是无助地盯着那张东方小地垫、紫蓝色壁纸、壁炉台上那个中国花瓶上的镏金龙、她所坐的有蓝金两色团花图样的布艺沙发等。她觉得自己被这些物件所逼迫、所窒息,不知怎么地,它们巨大的实体对她自己短暂生命的最深入、最隐密的根系形成了威胁。她知道得太清楚了,哈罗德是不会容忍这种因为桌椅而引起的无端大惊小怪的,如果他不喜欢眼前的场景,如果让他厌烦,他会改变它,以合乎自己的喜好。艾格尼丝悲伤地想到,如果在某种愉快的幻觉中看到有条章鱼在地板上向她滑来——它的身上有着紫橙两色的涡轮状图案——她会为之兴奋的。任何东西都行,只要能证明她的形体想像力并未不可挽回地失去的东西,证明她的眼睛不仅仅是打开的照像机镜头,只能单纯记录周围现象而已。“一朵玫瑰,”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声音空洞地重复说着,就像在唱一首葬礼挽歌。“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

一天上午,当艾格尼丝在读一本小说时,她突然惊恐地发现她的眼睛扫过了五页,然而一个字也没读进去。她再试,但那些字母分开了,像来意不善的小黑蛇一样,在纸上纠缠扭动着,说一种嘶嘶作响、不可译出的黑话。从那时起,艾格尼丝开始每天下午固定去附近那家电影院看电影,就算以前已经看过那部片子好几遍也没关系;形形色色人物的万花筒之景在她眼前变幻着,让她平静下来,一阵阵进入一种恍惚状态;那些声音说着某种抚慰人心的、不可理解的隐语,消除了她头脑中的那种死寂。最后,在好话说尽的情况下,艾格尼丝说服哈罗德以分期付款方式买了台电视,那比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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