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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錢問母親換成大清錢,用紅頭繩編成一串,佩在腰間像一把劍,又圍攏來作寶
帶。堂前堂哥哥推牌九,嫂嫂姊姊都來押,小孩則在地上簸銅錢。橋下祠堂裡頂
熱簦В衅摺藦堎桌,不知那裡來的人人都身上忽然有了銀毫銅元,擲骰子押
牌九。我轉轉又轉到母親身邊,母親卻和小嬸嬸只在堂前清坐說話兒,每年正月
初一我皆不知要怎樣纔好,只覺愛惜之不盡。而傍晚又家家例須早睡,因昨夜是
除夕守了歲之故。放了關門爆竹上床,我見瓦椽與窗隙還有亮光,心裡好不悵然
。這一天竟是洠в衅鹩櫟模^得草草,像宋人詞裡的「掛蹻楓前草草盃」。
桐陰委羽
生
桐陰委羽
李義山詩、「溪山十里桐陰路,雛鳳清於老鳳聲。」我愛它比西洋文學裡的
父與子更有與人世的風景相忘。輿地志裏尚有委羽山,云是千年之前,鳳凰曾來
此出,棲於梧桐,飛鳴飲水,委羽而去。如今我來寫我父母的事,即好比梧桐樹
下拾翠羽。
我祖父去世,父親十八歲當家,家業當即因茶棧倒帳賠光,此後一直只靠春
夏收購山頭茶葉,轉賣與他家茶棧,得益可得二百銀圓,來維持一家。但他不像
是個生意人。有時他還愛到地裏去種作,亦人家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務農人。他筆
下著實文理清順,但他從洠в邢氲阶约夯蚴亲x書人。他亦為人管事講事,而不像
個鄉紳,他擊鼓領袖眾樂,彈三絃吹橫笛裂足開胸,但與大戶人家敗落子弟的品
絲弄竹完全兩派。廣西民歌、
讀書不像讀書人 好撸Р幌窈眠'人
衫袖恁長褲腳短 你有那條高過人
若有傾心的女子,亦要這樣笑他,笑他只是個至心在禮的人。而民歌裏那男的答
唱倒也極有聲色,我今只記得兩句、「不是毒蛇不攔路,不是浪子不交娘。」像
舊小說裏的善者不來,來者不善,而自古江山如美人,她亦只嫁與蕩子。我父親
與民國世界即是這樣的相悅。
辛亥光復,宣統退位,出來臨時大總統孫文,浙江亦巡撫與將軍洠в辛耍
瑞張載陽他們成立軍政府,戲文裏看熟了的官人娘子一旦都被取消,倒是別有富
貴榮華照眼新。我家即有個親戚俞煒,他種地抬轎出生,出去投軍,於光復杭州
及南京的戰役,陞到旅長,後來轉為省議員及杭州電燈公司總辦。若把富貴比好
花,則他們的是樵夫柴擔上的,還比開在上苑裏的更有山川露水精神。乃至胡村
人在杭州上海當當工人或娘姨的,以及學堂生,他們亦皆眼界開闊,身上出落得
與眾不同。小時候我跟父親到杭州,民國初年杭州的新式陸軍兵營,共舞台女子
演的髦兒戲,以及街上穿旗袍鑲水鑽的婦女,著實刺激,我父親卻能與之清真無
嫌猜。彼時作興袍褂外面穿呢大衣,叫衛生大衣,還有衛生衫,他亦看了都是好
的。他買了兩件衛生衫,一件給母親,又一件皮袍子,名色叫蹋N絲,給母親的
是一件老羊皮遥挥X果然暖和,總總都是物心人意的珍重。民國世界千般風光
,我父親是像顏回的不摺救藚s又一簞食、一瓢飲,這樣的儉約。
我父親好客,對人自然生起親熱,但皆止於敬,怎樣久亦不能熟習。市井男
女,鄉紳與生意人,連愛充在行人的耕田夫,說話多有眨优c板眼,婦人更會哭
罵亦像唱山歌,惟有我父親出語生澀,好像還在文法之初。他亦喜蹌人家,中國
民間是人家亦成風景,但他洠в腥哒劵蚯逭劦氖群茫x褻的話更不出口。
鄭家美稱叔與我父親最相好,兩人是全始全終之交。我父親出門,家裏洠в
飯米,去和他說,總挑得穀子來,人家說有借有還,我們那時卻總還不起,可是
借了又借,後來等我做官纔一筆還清。美稱叔家裡有己田四十畝,外加塋田輪值
,父子三人耕作,只僱一名看牛老,鄰近要算他家最殷實,他亦不放債取利,亦
不兼做生意,亦不添田添屋,他拿出來使用的銀圓多是藏久了生有烏花。他就是
做人看得開,他的慷慨且是乾淨得連撸b氣亦不沾帶。他亦不像是泥土氣很重的
人,卻極有膽識,說話很直,活潑明快,天然風趣。我常見他身穿土布青已潱
赤腳戴笠,肩背一把鋤頭在橋頭走過,實在大氣。他叫我父親秀銘哥。鄭家亦是
一村,與胡村隔條溪水,兩人無事亦不多來往,先輩結交即是這樣的不甜膩。
父親在家時教我早起寫字,總要筆畫平直,結體方正。還講書我聽,他卻講
的正書如閒書,講的閒書如正書。他從不誇獎我,總覺我寫的字與作文不對,使
我想起學問真也難伏侍,而亦不要學問來伏侍我,我對於學問,還是像愛蓮看竹
,不要狎習的好。惟有父親的妙解音律我不曾傳得,他亦不教,以為把他當作正
經事來學是玩物喪志,藝術神拢脑捲瓉砦蹪帷8赣H亦等閒不弄,惟村人串十番
時他擊鼓,又有時小舅舅來望姊姊,父親為陪他,偶或奏起管絃,亦只一曲兩曲
即止,但已夠他郎舅二人好比「落花飛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
我父親待新婦侄新婦及侄女輩像待客人,他在橋頭走過逢著六、七十歲的村
婦,論輩份是遠房的嫂嫂或婆婆,他總有禮的問候應答,那婆婆亦當他是規矩聽
話的小輩子侄,那嫂嫂亦當他是有親熟頭的小叔叔。他去俞傅村作客,我兒他與
俞家年青的庶母說話,只覺男女相悅真有可以在戀愛之外。我父親一生洠в袘賽
,他先娶宓氏,早故,繼娶吳氏,即我的母親。我父母何時都像是少年夫妻,小
時我每見父親從外頭歸來,把錢交給母親,或吃飯時看著母親,一樁家常的事,
一句家常的話,他說時都有對於妻的平靜的歡喜與敬重,而做妻子的亦當下即刻
曉得,這就是中國民間的夫婦之親。
我父親不飲酒,知母親做女兒時會飲,有時下午見母親做完事情,他去橋頭
店裏沽半斤酒,買兩個松花皮蛋,幾塊豆腐,裝兩個盤頭下酒,在廳屋裏請母親
,他自己斟半盃相陪,母親亦端坐受父親的斟酒,是時母親已五十一,父親五十
了,卻依然好像是年青女子年青郎,纔訂了婚男女相見,有歡喜與安詳。我方十
歲,闖了進去,依傍母親膝下,母親折半塊豆腐干給我,臉上微微笑,待我亦像
賓客,我得了豆腐干隨又自去大路上玩了。
但我父母有時亦打架。母親怪父親不曉得上心把我肩上的五哥懷生耍サ暄Y
學生意,又四哥夢生不肯好好的務農,趁強賭博,父親亦不管管他,卻去管外頭
的閒事,且為此把家裏的枺饕材贸鋈ベr貼,兩人從樓梯口打下來,父親奪路跑
了。可是母親到底亦把我父親無法。
我父親的愛管閒事,叫人真不知要怎樣說他纔好。我鄉下每二、三十里地面
總有個把鄉紳轎進轎出為人家講事,我父親卻洠в羞@種派頭,他為人家解決了爭
端,也只過節送來一隻鴨或一斤白糖,算為謝禮,因感激我父親的多是貧家,且
他們亦不太感激,因為那樁事的解決只是理該如此的。而且有時竟是管得非常不
討好。我曉得的有俞傅家一份農家,為田產與鄉紳家糾紛,我父親幫那農家訴訟
,縣裏敗訴,我父親倒貼訟費旅費陪他又告到杭州,前後凡經過兩年,官司纔打
贏,那農家的妻卻很怨懟,說早知如此,當初退讓也罷了,如今雖保持了這畝斷
命田,為打官司費了工夫又傷財,如何合算!我父親聽了只默然慚愧,他的仗義
變了洠в忻浚疫B成功失敗亦不見分曉。但旁邊人坤店主看了這樁事情,曉得
和我父親是可以做朋友的,前此雖非素識,今卻要我拜他為義父,是年我十二歲
。也是攀了這門親,後來我才能到紹興杭州讀書。而我大起來亦像父親,生平經
歷過的事竟是成功失敗都不見分曉。
民國世界本來名目尚未有,成敗尚未定,但亦自有貞信。小時我跟父親到高
沙地種麥,他椓坎,我敷麥子。父親來到田地裏好比是生客,畝上鄰人見了都特
別招呼他,連泥塊草根亦於人都成了蘭儀。我又和他到後園種菜,那菜畦與菜秧
亦是這樣好法,父親身材長大條達,在我旁邊除草分菜秧,他的人與事物皆如此
歷然,使我對於自己亦非常親,卻不可以是喜,不可以是悲,不可以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