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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上海如何與眾人過著戰後的新日子。她疼惜我在鄉下,回信裡有說王寶釧,
破窯裡過的日子亦如寶石的川流。那香煙我吸了,刀片我捨不得使用,小小的一
包連不去拆動封紙,只把它放在箱子底裡,如同放在我心裡。此外是青芸也帶了
些日用品來。
我如仙人樓居,樓下即是人寰,詩經裡說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人寰的事
確也如此驚動天上。我聽見樓下灶間在燒點心,堂前間有鄰婦來借甚麼。隨後一
些日子裡,斯家的兄弟姐妹先後都從重慶回來了。其中老二帶了戰時在重慶娶的
妻,到家自有一番郑ъ艏雷娴臒狒',老五亦自己定了親,未婚妻寧波人,是在上
海的大實業家的小姐。雅珊是帶外甥來住了幾天,見了娘說說話不免傷心哭泣。
少婦喪夫是怎樣剛強亦要熱淚如瀉的。還有誾誾已訂了婚,她在大學讀書自己揀
中的,我與他們都洠в幸娒妗
他們當然知道我在樓上。我是南京政府的漏網之魚,他們是重慶來的新貴,
政治上本來兩路,而且范先生與我的事這樣明,斯伯母大約是洠в邢蛩麄冋f起,
但雅珊與誾誾也許是曉得的,他們兄弟姊妹,年青人的世界各有見解,況又家裡
的事有娘作主,亦就不論。他們這次回來亦不過住得幾天,只為見見娘,見見親
鄰,還是故鄉溪山人情之美有一種灑然。而我是他人同情我所做的事,我反為要
覺得不好意思,但若以我為非,我倒也不承服,現在他們既無表示,我就只是坦
然,在不好意思與不承服之間。秀美亦是這樣,稍稍有點心虛,卻能大方無事。
斯伯母見兒女已成立,結婚的結婚,訂婚的訂婚了,自己年紀亦已到壩,趁
如今他們皆在跟前,一日她開箱子取出衣裳分給他們,兒子有兒子的一份,女兒
有女兒的一份,都是狐裘,青種羊业龋裟甑跁r,娘也年青,穿過著過的
,仍然嶄新值錢,到底是官宦人家深邃,經過世亂,以為窮得甚麼都洠в辛耍
是仍舊有。
幾天之後,他們兄弟姐妹都又出門上任去了,家裡又清靜下來。於是來了黃
梅天。黃梅天過後是長長的大暑天。我聽見樓下斯伯母招呼門口大路上走過的鄰
婦說話。那鄰婦說好熱的天氣,斯伯母答應道、「真是呢!今年夏天怎麼是這樣
熱的呀?」她說時詫異得笑起來,又道、「可是過些日子,涼下來又是快得很的
呢。」這話真是當下解脫,而且好華麗的聲音。
我在樓上,惟知時新節物來到了盤餐。果然褥暑褪後,秋雨淅瀝,到縣城去
的道路幾處漲水,斷絕行人,山風溪流,荒荒的水意直逼到窗前。亦不知過了多
少日子,然後秋色正了,夜夜皓月。我寫給愛玲的信裡有說、「有晚窗前月華無
聲,只覺浩浩陰陽移,無有歲序甲子,好比是炎櫻的妙年。」
我逐日寫武漢記約三千宇,這回竟是重新學習文字,發見寫的枺魍鶎ψ
己亦不知心。我做的事,當時多只是平地這樣做了,不曾起過甚麼依旁的想頭,
但事後追寫,總拿書上的人物思想感情的類型來套,焉知不然。梁武帝問達摩、
「如何是拢B第一義?」,達摩答、「廓然無拢!褂謫枴ⅰ笇﹄拚哒l?」達摩
答、「不識。」我亦要去盡拢B與識障,始能見物見其真。且人世之事,有其有
的一面,有其無的一面,有的一面是品物流形,無的一面是天機所在,而且品物
該是天機裡織出來的文章。
武漢記我寫了五十萬字,等於學射,射中的十無二三,儘管寫時是招恼意
,寫了出來仍十之七八是誑,大學裡說格物還在找庵龋嬲娌诲e,若未能格
物,雖找庖嗖贿^是戲劇化的認真罷了。這武漢記寫得不成其為一本書,但從一
字一句的反省,漸漸明白了那些是本色,那些是浮氣客氣。
如此我亦纔曉得了怎樣去看他人的文章。愛玲帶給我一厚冊英文書,是近二
十五年歐洲劇選,我把來都讀完了,原來都是些怪力亂神,於身不親的枺鳌5
是在樓閣板上翻出一道六朝文絜,其中庾信的山銘及鏡賦燈賦,一字一字我都讀
進了心裡去。還有是唐伯虎三笑姻緣,我看了竟亦覺得不可及。又一本小眨
、「七把扇子紫竹根,一面兔子來一面鷹。一面蝦兒來戲水,一面兔子來趕鷹,
」那清潔活潑喜氣,簡直使我驚歎。
我躲在樓上整整八個月,這樣到底不是個了局,也要顧到斯伯母的心想,溫
州且檢查戶口總也過了,不如仍去那邊。我遂擇定日子又離開斯宅。這次是斯君
送我,取道上海。秀美倒亦不惜別傷離,臨行惟囑我凡事自己小心,到時候她會
去溫州看我的,說時她親手給我整一整衣領。
是日我出了斯家門,到諸暨縣城去的路上,只見田畈裡與毛竹山裡初陽照殘
雪。「昔我去時,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是征人之詩,我卻毫無悵
樱心睿瑢Υ司拔铮蝗缤瑢W生忽然看見先生,惟是憬然。這憬然其實遠比佛經
裡說的「覺」好。而路上我與斯君講說我將來的出處,種種圖执蛩悖瑒t寧皆是
無心之言。可是斯君待我,倒真的如兄如弟。
到上海我在愛玲處一宿,因為去溫州的船要第二日開。我是晌午到,青芸一
人來看我,不帶弟妹同來。她亦只是與我見一見,隨即回去了。徐步奎有好語、
「把綠色還給草地,嫩黃還給雞雛。」青芸亦是把我這個叔叔,我亦是把青芸與
兒女來還給天地,把眼前與將來還給歲月。憂患惟使人更親,而不涉愛,愛就有
許多悲傷驚懼,不勝其情,親卻是平實廉潔,洠в心欠N囉嗦。
隨後房裡只剩我與愛玲,我卻責備起她來,說她不會招待親友,斯君也是為
我的事,剛纔他送我來,你卻連午飯亦不留他一留。愛玲聽了很難受,因我從來
洠в羞@樣說過她,況且斯君有青芸在家招待也罷了。愛玲道、「我是招待不來客
人的,你本來也原諒,但我亦不以為有那樁事是錯了。」見她激動,我亦驚異,
因她對我防衛她自己這是初次。
我生氣有個緣故。愛玲上次在諸暨縣城斯君的親戚家及在斯宅住過幾天,不
免樱膏l下人的生活習慣,如她自己用的面盆亦用來洗腳,不分上下,此外還有
些作法連斯君亦看不慣,聽他說起來,我總之不快,另一面,我的侄婿上次送我
到諸暨,他回上海後向愛玲報告我在一路的情形,及後來斯君幾次到上海向愛玲
說到我,想必也是說得不堪。我那侄婿俗氣還在其次,卻是他有紹興城裡人的老
筋,好像已經世事洞達似的,而斯君則是幼稚,愛玲說他是小城市裡的少爺,一
點也不錯,這兩個豈是會說話的?而我的愛玲,她的蘭成,是貴重得他人碰也不
可碰一碰,被說成愛玲不像愛玲,蘭成不像蘭成,當然氣惱。但我怪愛玲當然怪
得無理。
愛玲因道、「斯君與我說,你得知周小姐在漢口被捕,你要趕去出首,只求
開脫她,我聽了很氣。還有許多無關緊要的話,是他說你的,我都願他莫說了,
但他仍舊不知道。這斯君就是不識相,為你之故,我待他已經夠了,過此我是再
也不能了。」我分善人壞人,愛玲是不聰明的人她就不喜。我聽了她這一番話,
當下也略略解釋了幾句,但亦解釋得不適當,好像心不在焉似的。
世上的夫妻的,本來是要叮叮堆堆,有時像狗咬的纔好,偏這於我與愛玲不
宜。今天的樣子,當然是我不對。這未必是因我在斯宅樓上蟄居久了,變得有點
神經伲瑓s因她是我的親極無愛之人,在這樣不適當的環境裡見了面,一時洠в
適當的感情,所以蠻不講理的單是發作了。而我亦纔懂得了劉邦何以開口就罵人
,不然即是狎侮人,因為他一時喜怒不知所措。
晚飯後兩人並膝坐在燈下,我不該又把我與秀美的事也據實告訴愛玲,她聽
了已經說不出話來,我還問她武漢記的稿且可曾看了,她答、「看不下去。」當
然因為裡邊到處都寫著小周的事。而我竟然一獃,因我從不想到她會妒忌,只覺
我們兩人是不可能被世人妒忌或妒忌世人的,我是凡我所做的及所寫的,都為的
從愛玲受記,像唐僧取經,一一向觀音菩薩報銷,可是她竟不看,這樣可惡,當
下我不禁打了她的手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