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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她講說得好。她講時臉都紅了,像個鄉下姑娘,完全是男女之間的緊張與驚異
。
愛玲儘管看秀美,嘆道、「范先生真是生得美的,她的臉好像中亞細亞人的
臉,是漢民族西來的本色的美。」當下她就給秀美畫像,秀美坐著讓她畫,我立
在一邊看,見她勾了臉龐兒,畫出眉眼鼻子,正得畫嘴角,我高興得纔要讚揚她
的神來之筆,她卻忽然停筆不畫了。秀美去後,愛玲道、「我畫著畫著,只覺她
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你,心裡好一驚動,一陣難受,就再也畫不下去
了,你還只管問我為何不畫下去!」言下不勝委屈,她看著我,只覺眼前這個人
一刻亦是可惜的。
我從來不要愛玲安慰我或原諒我,更洠в邢氲竭^我來安慰愛玲,因為兩個都
是大人。但此番她有話要與我剖明,是為小周。小周的事,前在上海時我向她兩
次說起過,她聽了愁怨之容動人,當下卻不說甚麼。而我見她這樣,亦竟不同情
,單是微覺詫異,因為我不能想像她是可被委屈的,現在她開口了,是一種最後
的決心,而我亦還是糊里糊塗。
那天亦是出街,兩人只揀曲折的小巷裡走,愛玲說出小周與她,要我選擇,
我不肯。我就這樣獃,小周又不在,將來的事的更難期,眼前只有愛玲,我隨口
答應一聲,豈不也罷了?但君子之交,死生不貳,我焉可如此輕薄。且我與愛玲
是絕對的,我從不曾想到過拿她來和誰比較。記得十一二歲時我在娘舅家,傍晚
父親從三界鎮彎過來看我,帶有金橘,分給娘舅家的小孩,惟我無分。我心裡稍
覺不然,但也曉得要大方。及後跟父親上樓,他卻取出一隻紅艷艷的大福橘,原
來的專然留給我的。這可拿來比方我待愛玲。
我道、「我待你,天上地上,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於你是委屈,亦對
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歲月,但是無嫌猜,按不上取拾的話。而昔人說修邊幅,
人生的爛漫而莊嚴,實在是連修邊幅這樣的餘事末節,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
愛玲道、「美國的畫報上有一群孩子圍坐喫牛奶蘋果,你要這個,便得選擇
美國社會,是也叫人看了心裡難受。你說最好的枺魇遣豢蛇x擇的,我完全懂得
。但這件事還是要請你選擇,說我無理也罷。」她而且第一次作了這樣的責問、
「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
我因說世景荒荒,其實我與小周有洠в性僖娭斩疾豢芍悴粏栆擦T了。
愛玲道、「不,我相信你有這樣的本領。」她歎了一氣、「你是到底不肯。我想
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我聽著也心裡難受,但是好像不對,因我與愛玲一起,從來是在仙境,不可以
有悲哀。
我倒是在尋味她方纔說的美國畫報。如今世界上就是這樣的一個美國,一個
蘇俄,他們各有那麼的一點點好處,卻要人把資本主義或共產主義選擇下來。其
實好的枺鲬乔鍧嵉模灰速|,不要比附,我道、「凡事其實應當簡明,即
如火車乘客那種襤褸擁擠,單是難看,就該弄好它,要掃除貧窮,亦不過是知恥
,使世人皆得揚眉吐氣,如此即革命雖至於不得已而用兵,亦可以一戎衣而定,
其麼主義都不要的。」而愛玲聽了,亦竟為這番美言而喜。她雖然心事沉沉,其
人仍宛如清揚。
隨後我們走到松台山。松台山在溫州城裡,上頭有個廟,廟側是操場,有一
小隊新兵正在操練,我們一走走到了近前。關於兵,愛玲本來亦洠в幸庖姟G按
在上海時,她還講給我聽,一次有三五個日本兵在公寓面前人行道的則樹下放步
哨,穿的草綠色服裝,她的姑姑從樓窗口望下去,說他們像樹裡的青蟲,她覺姑
姑形容得非常好。還有我問炎櫻,你們印度的獨立領袖鮑斯若要招募女兵,你也
去麼?炎櫻道、「去可以,但是先要照我的心意剪裁出好看的兵裝。」愛玲亦以
為然。又若愛玲遇見中國兵與百姓問答,必定看出兩邊都有幼稚可愛的惶惑來。
可是現在她見了這些在操練的新兵,當下驚駭得扯住我的衣袖回步,說道、「他
們都是大人呀,怎麼在做這樣可怕的兒戲!」
我與秀美住的地方,愛玲只到過一次,那是她要離開溫州回上海的前一晚。
秀美先向我說過、「張小姐若來,此地鄰舍會把我如何想法,惟有這點要請你顧
我的體面。」所以與鄰舍只說愛玲是我的妹妹,這對愛玲,我是無言可表,但亦
不覺得怎樣抱歉,因為我待愛玲,如我自己,寧可克己,倒是要多顧顧小周與秀
美。
外婆來倒茶水,愛玲仔細看她,與我說、「這位老太太的臉真是好,滑稽可
愛得叫人詫異。」隨後外婆到隔壁阿嬤家裡去了,這柴間一樣的房裡,我坐在床
上,愛玲與秀美各端一把椅子凳子坐在床前,二人說話兒。愛玲看看這房裡,看
看我與秀美,直到夜深,她還捨不得走。她在溫州已二十天,我像晴雯襲人在外
頭,見寶玉竟來望她,只恐褻瀆閃失了,寧願催她早日回上海,愛玲卻一股真心
的留戀依惜,她本來還想多住一些日子的。大約愛玲的愁艷幽邃,像元稹會真記
裡的崔氏,最是亮烈難犯,而又柔腸欲絕。會真記裡與張生之別,崔已陰知將訣
矣,恭貌怡聲,對張生說的一番話,及後來她覆張生的信,真是叫人難受。但亦
我們不盡與之相似。
第二天下雨,送愛玲上船。數日後接她從上海來信說、「那天船將開時,你
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她還
寄了錢來,說想你洠в绣X用,我怎麼都要節省的,今既知道你在那邊的生活程度
,我也有個打算了,叫我不要憂念。
..
§ 永嘉佳日 §【驚枝未穩】
。
### 永嘉佳日 ###
【驚枝未穩】
歐陽修詩、「黃鳥飛來立,動搖花間雨。」就像是說的我在溫州。我在溫州
,總是處處小心,因為憂患是這樣的真。但是我亦隨緣喜樂。
舊曆年關,溫州街上一般是魚鮮攤南貨店綢布莊熱簦В切~鮮南貨與布料
還在攤裡店裡莊裡,就已像在除夕灶下的都是年貨,像元旦穿在身上的都是新衣
了。而我與秀美,單是看看亦好的。我與秀美,除夕是外婆家裡做起一桌菜,房
裡無處敚В荒軘'在房門口頹簷下,先供天地,然後叫鄰舍來分歲。秀美還備了
紅紙封包,分給隔壁阿嬤家的小孩及外甥壓歲錢。秀美有個妹妹,住在城南,娘
家少走動,她今帶了兒女來看阿姊。我這個姑爺,也著實做得過,有妹妹家來請
,還有阿嬤家也還請,這都是罩秀美的牌頭。
正月初一街上店家都關門,每隔幾家有敲年鑼年鼓,日色在地,只見撸舜
的新衣服,小孩手裡都拾一對大紅包頭去親戚家拜年,解開來卻只得十幾顆黑棗
或桂圓。我與秀美亦去五馬街走走,只覺甚麼事情亦洠в小S洲D過巷後,見燕麥
青青,已是春天的氣息了。
立春,舊曆上寫著寅時春至,要半夜過後。外婆與隔壁阿嬤等候迎春,叫我
與秀美先睡。及我被喚醒,已外面四處放炮竹,城中千家萬戶都在迎春了。外婆
拿紅豆湯到床前與我喫,秀美原來早已起來,此刻聽見她在阿嬤家廚下一道說笑
做湯圓。這迎春而非迎神,真有好意思。頃刻之間,果覺庭樹房櫳,連堂前灶下
,連人的眉梢,連衣櫃角隅裡,都是春來到了,如同親人,處處都是他。
正月裡是家家都有人來客往,待飯待點心,連鄰婦抱了小孩來沿階小椅子裡
坐坐,在日頭下說一回話,亦被作客人看待。我們的鄰舍,左首當小學校長的一
家是自成一院落,那男人兼任鎮長,是個國民黨員,有些高不可攀,惟他的妻偶
亦過來我們這邊沿階坐坐,還隨和些,且也叫秀美阿娘,溫州人叫阿娘是姑姑。
右首即是阿嬤家,只住一個廂房間,卻有堂前公用。阿嬤家大約兩個兒子,一個
做裁縫,一個做店夥,都是二十幾歲,還有一個頂小的纔四歲,是遺腹子。他們
平常喫番薯的時候多,炊米飯的日子少,但是此地這樣的人家毫不慚愧,亦不見
貧窮得悽慘。阿嬤雖然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