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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即歡喜愛玲在在眾人面前。對於有一等鄉下人與城市文化人,我只可說愛
玲的英文好得了不得,西洋文學的書她讀書得來像剖瓜切菜一般,他們就驚服。
又有一等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她們看人看出身,我就與她們說愛玲的家世高華
,母親與姑母都西洋留學,她九歲即學鋼琴,她們聽了當即吃癟。愛玲有張照片
,珠光寶氣,勝過任何淑女,愛玲自己很不喜歡,我卻拿給一位當軍長的朋友看
,叫他也羨慕。愛玲的高處與簡單,無法與他們說得明白,但是這樣俗氣的讚揚
我亦引為得意。
愛玲也是喜歡在眾人前看看我,一日我說要出席一處時事座談會。她竟亦高
興同去。我們兩人同坐一輛三輪車到法租界,舊曆三月艷陽天氣,只見遍路柳絮
舞空,紛紛揚揚如一天大雪,令人驚異。我與愛玲都穿夾衣,對自己的身體更有
肌膚之親。我在愛玲的髮際與膝上捉柳絮,那柳絮成團成毬,在車子前後飛繞,
只管撩面拂頸,說它無賴一點也不錯。及至開會的地點,是一幢有白石庭階草地
的洋房,這裡柳絮越發濛濛的下得緊,下車付車錢,在門口立得一會兒,就撲滿
了一身。春光有這樣明迷,我竟是第一次曉得,真的人世都成了仙境。
開會往樓上,到有約二十人,多是青年,覺得像在教室裡。開會中間,忽又
拉起警報,隨即聽見摜炸彈,一記一記的鈍聲打到大地的心裡,我正起立說話,
幾次停下來等飛機的爆音從頭上過去。飛機時遠時近,這天的空襲時間很長,警
報久久不解除。這亦是一種真實,至少使人有切身之感,然而是非常不好的真實
,如云無明亦是一種實在。
四
青芸今年三十歲,因我回家之便,送她到杭州結婚。婿家姓沈,原是胡村近
地清風嶺下剡溪邊沈家灣人,土里土氣,出來跟我做做小事情。青芸仍是胡村女
子的派頭,不講戀愛,單覺女大當嫁是常道,看中他,是為仍可住在我家照顧弟
妹。為了我,她連終身大事亦這樣闊達。她從小有我這個叔叔是親人,對他人她
就再也洠в信矢咧耄耸赖母毁F貧賤,她惟有情有義,故不作選擇。她只覺有
叔叔送她去成親,已經很稱心。
我在南京救他出來的廖越萬,現在當了杭州特工站主任,在他的新公館裡為
我們設宴洗塵,那廖太太我見她竟是架子大,幾位廳長夫人到來,她是主人,能
坐著不起身,也要算得辣手。後來我纔知廖是仍在給重慶做工作,所以看不起汪
政府的人。那廖太太卻請我到她房裡坐,親自捧茶。及開宴,到有陪客省府各廳
處長及市長,歷代新朝草創,原是市井之徒,惟眼前他們總不是江山一代人。酒
後廖越萬給我看一件宋瓷,必要送給我,我卻洠в幸摹
我與青芸住在環湖旅館,廖夫婦每朝必來請安,廖太太便給青芸梳粧,她以
娘家人自居,好像嫂嫂服侍姑娘出閣。我不喜特工,不指望廖夫婦倒是有人情的
。後來抗戰勝利我出亡,廖在上海參加接收工作,我家裡他也還肯照顧。
在杭州凡五日,青芸成婚後,我偕新夫婦撸骱搅巳队≡隆B灭^裡有
省府派來的警衛,出撸б挪缴冢译S即都叫免了。如此我纔可以一人去浣紗
路上走走。戰時杭州市廛蕭條,惟浣紗路邊楊柳如舊。想起太平時世,桐盧富陽
與餘杭塘棲的水陸負販皆來於此,雖不必有嚴子陵錢武肅王微時那樣的人,但亦
塵俗穩實有一種平康安樂意。而興亡之感,竟非嗟歎無常,倒只是反省,看見了
自己的本相清真,如同那院紗路邊的楊柳,如同三潭印用的照本欄杆,如同我仍
是昔年來杭州撸W時的蕊生。
【大堤行】
_
【大堤行】
陽曆五月我又回漢陽。飛機場下來,暮色裡漢口的閭闔炊煙,使我覺得真是
歸來了。當下我竟是歸心如箭、急急渡過漢水,到得漢陽醫院時,諸人已經喫過
夜飯,護士小姐們及啟無永吉都來我房裡熱簦б惶茫幻鎻N房裡吱吱喳喳又重新
炒菜燒飯。我一面與他們問答,說路途行程,一面只拿眼睛向四處瞟,到底問了
護士長、「小周呢?」她答纔在樓上的。原來小周聽見我到來,她一鼓作氣飛奔
下樓,到得半樓梯卻突然停步,只覺十分驚嚇,千思萬想,總覺我是一去決不再
來了的,但是現在聽見樓下我竟回來了,竟似不可信,然而是千真萬真的,與世
上真的枺饕粚γ妫阉龂樀玫雇肆恕K嘶厝龢巧希谷ザ阍谒约悍垦e,還
自心裡別別跳。
我隨即到二樓護士長房裡,眾護士小姐相隨,她們上去叫小周,小周纔來了
。她卻把我交給她保管的一面鏡,與兩條香煙都拿了來。我拉她到身邊,她就挨
我坐下。我見她臉兒黃黃的,簡直不美,我心裡竟是不喜。她洠в性捯f,亦洠
有話要問,因為她已在我身邊了。及我問她,她纔仰面看著我的臉道、「我瘦了
。」而我當下竟亦不去想像別後她的淚珠,甚至洠в袘z惜,因為人眼前即是一切
,這一刻的光陰草草,連不可以有感情這渣滓。小周又道、「那香煙短了兩包,
是一次關先生斷了香煙,夜裡無買處,我給了他一包。還有應城膏镜亩
長陳志遠來看你,我說你在上海還洠в谢貋恚靡恍乙查_了一包香煙敬
客。」這樣的小事她也要交代分明,宛如顧命之重。而別後肝膽,亦只可以是說
的這些。
剛纔她聽見樓下我已回來,竟這樣驚動,而現在當著人前她挨近我坐著,卻
又這樣的不怕難為情,人生原來尋常事亦可以是聲裂金石,而終身大事亦可以是
個有婉順自然。我一面仍與護士長她們話契闊,一面執小周的手,見她戴有一隻
金指環,非常好,小周道、「是用你留給我的錢買的。」那一點點錢她卻有這樣
的用處。
一宿無話,翌日即又諸事如常,我從未離開過。小周亦又容貌煥發,惟比以
前有了一筆心思。我說起在上海時與愛玲,小周忽然不樂道、「你有了張小姐,
是你的太太?」我詫異道、「我一直都和你說的。」小周驚痛道、「我還以為是
假的!」她真是像三春花事的糊塗。但是此後她亦不再有妒忌之言。我與她說結
婚之事,她只是聽。我因為與愛玲亦且尚未舉行儀式,與小周不可越先,且亦顧
懀r局變動,不可牽累小周。這事其實難安排,可是我亦不煩惱。
記得正二月裡漢陽人做棒香,一種土黃、一種深粉紅,攤於竹簟上在郊原曬
香,還看還當是花,我非常喜愛那顏色,原來土黃有這樣好,深粉紅有這樣好,
竟是從心底裡與之相知,連人的眼睛都明亮了,而這亦即是格物。天道何親,有
人世的這格物便是親,而許多情理上難以安排之處,但得自然,亦不用疑。便是
訓德,她的慣會歎氣,自說好氣又好笑的,其實有她的君子樂命。
轉瞬舊曆端午。是日訓德回家去。漢陽人家都在過節。上午日頭花照進我房
裡,只覺是溼溼的,庭中輕煙疏淡,節氣就有這樣的正。訓德下午即又來醫院,
雖小小的往返,亦是人歸娘家、心在夫家。她卻買來一塊手帕送給我,這手帕與
她的心思,亦像節氣的正。
五月裡醫院後門口江水平陽、水氣寒森森。唐宋人詩文裡有一句是「大江流
日夜」,看它滿滿的流去,卻因浩渺,成為迴環雜沓奔走,而江心雲日下照,又
疑是萬頃新耕的田地,犁翻赭黃土塊無數,有這樣的靜謐。又一句是「濁浪排空
」,雖是晴天,醫院的後院門開向江水,亦院子裡的石砌地悄然似在思省,連坐
在房裡的人亦變得容貌端敬,只覺是不可以玩物。此時卻仍有船傍岸行駛,駛過
醫院後門口時,那黯赭色的風蓬就像一隻大鳥,翼若垂天之雲,遮影了我房裡。
漢水本來碧清,與長江會合,好像女子投奔男人,只覺心裡委屈難受,還沿
漢口迤邐數里,兩種水色不相混。我又喜漢水的渡船,一船搭客七、八人,多是
肩挑負販之徒,籮籮擔擔,我來去報館渡河,總與他們一道。但現在漢水亦因上
游山洪大至,變成混濁的急流,渡河很危險,渡船的梢公由一人增為二人,撐篙
又搖櫓,搭客都要坐好,不可以輕舉妄動。此地離長江口不到半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