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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與王小姐她們說話玩,我與小周則並坐在護士長的床沿,我們說我們的。我又
說起回上海的飛機時日,因為看她總無惜別之意,因問、「我走後你可想我。」
又言、「我只去兩個月,你但照常,夜裡出去接生要衣服穿暖,到得五月裡,你
可以數數日子等我回來了。」她道、「你走後我就嫁人。」我裝生氣把她一堆,
她起去坐到一張帆布椅子上,我瞑目躺在床上,聽見她咳嗽,我亦不理睬。她是
前晚出去接生感冒了。後來她牽腸抖肺大嗽起來,我只得起去給她叱挼,等她咳
嗽嗽止了,我笑道、「我還想拼的,拼你不過。」她不答。只安然傍著我,這裡
都是小姐們,她亦不避,眾亦不驚。
動身的一天,我整日在醫院不出去。小周向來避嫌,我的事有僮僕傭婦在做
,她總不搭手,今天她卻一心在廚房給我洗衣,我說交給女傭洗好了,她必不肯
。到了下半晝,衣裳都洗好曬出,我與她去後門外江邊散步。現在我與她說去上
海有那些事,幾時必定回來,她卻只是靜聽,反話正話都不說。我們走到臨江人
家背後堆有蘆蓬的沙灘上,小周千思萬想,口裡就只唱歌,是一隻流行的、
郎呀,郎呀,我的郎。
唱時她的臉只是個端然,她的洠в惺苓^技術訓練的聲音裡都是她的人。斜陽如金
,在沙灘上移過,我與她並肩走,一面只管看她的腳,她的腳圓緻緻,穿的布鞋
十分好式樣。
喫過夜飯收拾行裝,都是小周親手整理,替換衫褲襪子手帕,面巾牙膏,都
細心摺好放好。飛機是天未明起飛,因武漢附近上空,怕遭遇重慶與美國的飛機
。我要到後半夜纔過漢水去飛機場,此刻理好行裝,且與護士長她們閑談,恰值
燈火管制,放下窗簾,房裡點起蠟燭。小周因為日裡辛苦,在我床上靠靠,卻就
和衣睡著了,也真是離愁濃重呵。春夜寒冷,我給她輕經蓋上一條被。及至要動
身,我不忍叫醒她,護士長道、「小周醒來見你走了,洠в薪行阉龝薜摹
」我走近去且先看一回她睡著的臉,然後俯身叫醒她。她一驚坐起,身上睡意暖
香,迷迷糊糊的。她與護士長送我到大門外,此時門外已無人行,亦洠в新窡簦
我坐上包車,她們站在門口,用手電筒一直照我轉過石板舖的街道彎角,看不見
為止。
天亮時飛機已近九江。我看著身上穿的青布罩袍潔白生輝,是小周昨天所洗
,想起在漢口漢陽的四個月竟是將信將疑。劉伶阮肇入天台武陵人入桃花源,其
中桑竹雞犬,往來種作,男女衣著,都與外面人一樣,有這樣的真實分明,且平
凡得不可以想像是遇仙。
二
我到南京,汪主席已病故日本,連喪回來,葬於明孝陵附近,我不曾去祭奠
,但自深念微喟。汪先生到底是一代江山才人。他見人時的熱情,平正親切,比
起西洋民主國的政治的專講給人好印象,他的是更有對中華民國一代人的照膽照
心。他的聰明,受時代感應,是像埋律管於地中,節氣動則萬灰飛出。凡有他的
地方,就有風光,平常一句話,經他說就動人。他初到上海召開國民黨代表大會
,籌備國民政府還都,有幾個人遲到,我想汪先生要不樂了,焉知他致開會辭時
卻一股熱情的說、「中華民國今天舉行這樣莊嚴的大事,遠道同志連來不及的亦
都趕了來。」眾人聽了,頓覺會場上如紅日滿窗,晴空萬里無雲翳。這不只是說
話的技巧,實在還有中國民間在佳節良辰的吉祥止止。
汪先生不重舊關係,對於跟過他的人,事過境遷他即不負責,所以幹部多是
新人,被認為當領袖的一大忌,我倒覺得這是汪先生以禮待天下士,不把他們當
作家臣。汪先生又被認為欠重組織,所以鬥不過蔣先生,其實中華民國已現有典
章制度,寧是要使其空氣流通,不礙人的大志,行政效率自然會提高,此外再強
化組織只有使中華民國走樣。人又說汪先生反覆無常,其實他聯共反共,抗日親
日,與蔣交好又交惡,但與胡漢民閻錫山等仍不朋比,他惟如孫中山先生的以直
道行於合縱連橫的活潑。
汪先生遺言墓前種梅花,他的皎潔與得時代節氣之先是像梅花。他是個好動
的人,但又文靜。他飛揚跋扈一世,而洠в袀^人,破壞過事,連他的宣佈對
英美宣戰,事實上亦不曾損動人間一草一木。梅花占先,不及在後的桃李漫山遍
野,但這也是各人的緣會,都不必比羨,不必咨嗟的。
我這次來南京,見了陳公博,他今繼汪先生為代理主席,問我時局的前途,
我答戰事已近末梢,國事尚在草創,意謂此間政治尚欠下工夫。他道、「我意重
在建軍,每說七分政治,三分軍事,我覺得應當倒轉來,七分軍事,三分政治。
」陳公博是親身經歷過北伐,所以說這話,但他亦未必就曉得民間起兵。可是跟
汪先生的人,如陳公博且已迷惘,能吏如周佛海梅思平陳群等,更像已經看破紅
塵,其他社會上受過學校教育的青年,又渾身都是主義理論,汪先生當年又有誰
可與共天下事?可與共天下的只有是民間新起之人。
南宋張孝祥詞、「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我對汪先生與他的一朝
人,已恩怨都淨,有思慕亦寧只是反省。漁樵閒話裡的反省。
汪先生去世後,南京的官吏皆落於窮途末日,他們勾結重慶,成了半公開。
我出席過一次宴會,倒有次長及立法委員六,七人,是專請安徽抗戰區司令官李
品仙派來的一位參帧N乙娝麄儽扒畛校菂⒅亦像此間諸人的身家性命都要
靠他來救,我就偏不敬他酒。但是也交了言。我說抗戰是要勝利的,日本必敗,
他道、「這是大後方的信念,總在今後兩三年裡。」我道、「我還比你看得近,
但是我不投奔,亦不受擒。我只希望蔣先生愛惜抗戰,要想到還有內戰在後。可
惜南京無人」。他道、「這個絕對不會,那時國人誰還願意內戰?共產黨若動,
國府軍兩星期就解決它。」我只以一句話收束、「不這樣簡單。」也使他知覺我
是看不起他。
晚上我去池田家。外面拉警報,熄了電燈,放下重簾,兩人在燭火下對坐,
漸漸聽得見飛機聲。義大利已敗亡,德國亦只在旦夕間,但願再有一年半的時間
,我們的軍事政治學校可以辦成,可是只怕涯不到了。池田浩歎說、「日本今以
一國敵六十國,若有做法,那亦可以,卻又洠в凶龇āT瓉硪嗫梢允墙夥艁喼薜
戰爭,竟然糟塌了。」但是將來還要來過,惟不由日本,而由中國出面。當下見
池田悲憤,我亦陪陪他,明知不能,仍真心想望再得一年半乃至一年。可是中國
人與日本不同,中國人覺得雖成敗現實,亦仍如天地未濟,遂有一種浩然之氣,
少有悲憤驚痛。
三
隨後我到上海,一住月餘。與愛玲在一起,過的日子只覺是浩浩陰陽移。上
海塵俗之事有千千萬,陽台下靜安寺路的電車叮噹來去,亦天下世界依然像枺L
桃李水自流。我與愛玲說起小周,卻說的來不得要領。一夫一婦原是人倫之正,
但亦每有好花開出牆外,我不曾想到要避嫌,愛玲這樣小氣,亦糊塗得不知道妒
忌。
我們兩人在一起,只覺眼前的人兒即是天下世界的真實。愛玲亦不避嫌,與
我說有個外國人向她的姑姑致意,想望愛玲與他發生關係,每月可貼一點小錢,
那外國人不看看愛玲是甚麼人。但愛玲說時竟洠в幸稽c反感,我初聽不快,隨亦
灑然。我們原來是與眾人並生。愛玲使我想起民間說觀世音菩薩到一處,要醵資
造橋濟人,她化身為持楫女子,立在船中,宣言有能以銀錢擲中其身者,許為夫
妻。岸上人擲錢滿船,皆不能中,不防呂洞賓出來眨ぃ麊萄b乞丐,摸出一文
錢給擲中了,觀世音菩薩知道不好,當即飛昇。這玩笑開得有傷大雅,編這樣的
故事即是對觀世音菩薩不敬,但是民間很喜歡這故事,洠в心菢拥纳底幼穯栣醽
觀世音菩薩有洠в屑藿o呂洞賓,或呂洞賓該受何種處罰。
我即歡喜愛玲在在眾人面前。對於有一等鄉下人與城市文化人,我只可說愛
玲的英文好得了不得,西洋文學的書她讀書得來像剖瓜切菜一般,他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