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如此只剩下我一人,仍住在白屋。這公寓白晝很靜,諸人皆去機關辦公,樓
上連屋瓦與走廊都發出驕陽的音響。我初來不服水土,就病倒了。卻不知是甚麼
病名,亦不延醫服藥,時時發熱譫語,醒來只仰面看天花板,此時惟有一個念頭
,等病好了我去江西加入紅軍,但此念是從平靜的心底生起,對人世一點仇恨亦
洠в械摹N也≡诖采隙眨鲆灰箟粢娪聒P,她煎藥給我喫,醒來渾身汗津津
,頓覺神志清爽,天明就起來得,也喫得飯了。當天我出去到街上稍稍散步,回
來卻見桌上有李廳長的介紹名片,到這時候一中竟還有教員出缺。我就補了進去
。
一中教員廣枺硕啵麄儧'有江浙人的文氣,卻吵吵簦',大說大笑,呼朋
引類喫枺鳎@我倒是喜愛。星期一在大禮堂開紀念週,學生在台下,校長教員
在台上,教員中忽有七八個一齊頭戴紅頂子瓜皮帽,坐在那裡一笑不笑。在教員
宿舍裡常常追逐為戲,學生見了亦不以為意,有時已打上課鐘,教員房裡還在角
力,一個被撳倒在地,背上擱一枚板凳,凳上把面盆茶壺茶盃墨水瓶等甚麼都擱
上,面盆裡又滿是水,好讓他起不來,那一個就管自去上課了,這一個卻一撐起
身,豁啷啷把面盆茶裡都打翻,也神色泰然去上課了。我當即與他們相習,往往
看過一回書,便到同事的房裡去撩、「我們來打一架好麼?」他也放下事情道、
「好呀,不打架還是人麼!」如此就又角力。
同事中惟國民黨員與桂林籍的風雅之士,於我性情不宜。公民教員黃鈞達是
省黨部委員,大家與他少有來往,訓育主任姓潘,他每每講述白副總司令的飲食
起居,我亦不喜聽。一中與女中的教員一晚在省黨部聯歡聚宴,這潘主任坐在我
傍邊,聽他又講說,我時已醉,因道、「你們廣西人真小氣,我家鄉近地出了個
蔣介石,我都平然。」他一怔,卻笑問、「那麼你不佩服白副總司令?」我怒他
這句話問得陰毒,乘醉大聲道、「他也不過是白崇禧罷了,而我自是胡蘭成。」
他再拿話引我,我大怒道、「你是想叫我說出反對白崇禧,你聽著、我就叫一聲
打倒白崇禧!」當下我只見席上凌亂,女中的體育教員,我今已忘了她的姓名,
大約是個共產黨員,常時倒待我很好,今見我闖禍,她就領頭叫眾人都唱歌來掩
蓋,我被用汽車送回來。
翌日下午酒醒,我記起昨晚的事,心裡很不自在,又是星期日學校裡空蕩蕩
,我就去到馬孝安房裡,他臉色十分難看,發話道、「真吾介紹你我來此地教書
,你今闖下這樣大禍,豈不連累於我,且你也對不起真吾。」我本來也知愧,但
他這樣說,我倒是不服,而且不樂,心裡想這馬孝安,他平時的豪放何在了?我
遂道、「對真吾我此刻洠в羞m當的話,但我必負責不致牽累到你的。」孝安兀自
怨恨道、「你還不牽累我?你使我只可離開廣西了,總不能為戀飯碗把命也送掉
。」到底還是真吾,他倒洠в性鯓诱f,雖然他亦不以我為然,而我亦不對他表示
抱歉。自這回闖禍幸得無事,我就多年不曾再醉。
下學期一中仍續聘我,偏是孝安不得續聘,他真的只可離開廣西回紹興了。
這馬孝安,昔年他在蕙蘭畢業,又去廈門大學讀書回來,住在杭州,用錢完全是
大少爺的派頭。他研究西洋文學,做得好白話詩,舊詩亦甚艷,學王次回,卻遠
比王次回的好,在杭州就只飲酒撸骱c他的愛人鍾小姐,兩人可比三潭印月
,一個是潭水,一個是印在潭水裡的月亮。那鍾小姐在人前只是抿著嘴唇笑,更
見得是出身名門,甚麼都大有深意。馬孝安是凡接到鍾小姐的信,他臉上即刻非
常正經嚴肅,這也是極應當的。但我總覺得不對,即因其太應當,而又太喫力。
如此數年,到他從廣西回去後,到底離了先前的妻,與鍾小姐成其夫妻,在紹興
家居,一個退化為洠涞牡刂鳎粋變得蓬頭垢面,生男育女,俗到風韻全無。
禮記裡說弊盡而不見惡,他們卻這樣的經不得。
後來陳海帆亦離開桂林三中回紹興去了,就只剩下我一人在廣西,從南寧又
轉到百色及柳州,教書凡五年。在那五年裡,我夙興夜寢,專門研究馬克思主義
。這雖是因我年少氣盛,哀樂過人,但中華民國實亦要有一個反省,何況民間起
兵開創新朝的氣撸m經過辛亥革命,軍閥內戰,及國民革命軍北伐,尚撸|未
央,所謂人心思反。
玉鳳病死的那年我在胡村,所見景象已與我小時的大不相同,左右鄰舍都窮
到連幾毛錢亦無處借,有如日暮群雞的荒愁,連社戲十番都衰歇了。有錢人如馮
成奎的刻薄,闇淡驚懼於迷信,及外面紹興那樣大地方出來的新式紳士馬孝安陳
海帆的藐小破落,皆使我憂傷發怒。第一中華民國現在這樣貧弱總不是事,孟子
讚大禹亦因他的功利在天下,所以馬克思主義的功利遂合了我的意。第二,那些
不諏嵉暮婪排c優雅,實在應當一掃,還有辛苦學得來的西洋枺鳎降走B對自
身亦不能傾心相知,這時卻有個馬克思說要掃清一切霧數的感情,而且敢於平視
西洋的權威枺鳎@就可喜。馬克思主義雖是他人的聲音在叫喊,但也激發了中
華民國一代人的大志,且要重新來格物致知。可是亦因如此,所以我到底洠в屑
入共產黨。
當時廣西有李宗仁白崇禧黃旭初禮賢下士,勵精圖治,就中白崇禧尤其是名
將,志在渾定中原,招聘留俄學生為用,因此就有不少在上海失了風的共產黨員
避到廣西來了,一中教員即史大林派與托洛茨基派皆有,而我是敬服托派。起先
聽他們談國際間睿c國內政治經濟的形勢,真叫我望塵莫及,但我且只顧從基本
的書學起,後來倒也忽然一旦都追上他們了。我教的幾班學生都與我好,全校中
惟有我對學生可以令出必行。我多少資助貧苦學生的學膳費,且資助他們去上海
進工廠做工人邉印N疫通過一中的學生指導他校的學生,要他們恢復廣西學生
聯合會,惟因幾個中學生都到上海去了,此事進行得洠в谐晒Α
但我自己甚麼熱簦Ф疾粎⒓樱乙嗖慌c桂林籍同事聯吟古詩,我亦不留意黨
政軍要人的佳話,我亦不與左派同事合唱瓦爾珈船夫曲或國際歌。書生我原不喜
,於要人我更無緣,而且許多所謂革命者我亦與之相遠。首先我就怕聽慷慨激昂
的話,那其實只是激昂,卻並不慷慨,他是假意的這樣說說,已經不好,而他若
認真這樣的做起來,更其不好。這樣人又往往會現實得出奇,非膽怯涕泣,即冷
靜得殘酷,因其總不離神祕。我看現時這批社會的頂尖兒人物有朝一日都要被掃
蕩。
但是我這個人也實可惡又可笑。一中有個女同事李文源,是廣枺婇y李揚敬
的堂妹妹,北京師範大學畢業,一向在上海做共產黨員,幾番被捕,得李揚敬保
釋,這回纔避到廣西來的。她教初中國文,遇疑難常來問我。晚飯後天色尚早,
時或幾個人出去郊原散步,到軍校附近,聽她唱國際歌。另有個男教員賀希明,
也是共產黨員,在對她轉念頭,不得到手,卻猜疑她是心上有了我之故。我原也
覺得李文源生得活潑倜儻,但是不甚喜她的黨員氣派,兩人說不上存有意思。那
賀希明,後來事隔多年,共產軍南下後做起蘇北軍管會主任,但早先原是托派,
惟我總看不起他的粗獷而用權帧D翘鞄讉人在賀希明房裡,他拿話試探我,我
不喜道、「那李文源也不過和千萬人一樣,是個女人罷了,有甚麼神祕眩s。」
他又拿話激我,哄我打賭敢與李文源親嘴不敢。我明知他是想要坑陷我,偏接受
他的挑戰,也給他看看人害人害不死人,除非是天要除滅人。
我當即起身到女生宿舍那邊,一直走進級主任先生李文源房裡。是時已快要
打鐘喫夜飯,南國的傍晚,繁星未起,夜來香未放,亦已先有一種濃郁,李文源
房裡恰像剛灑過水似的,陰潤薄明,她正洗過浴,一人獨坐,見我進來起身招呼
,我卻連不答話,抱她親了一個嘴,撒手就走了。
我走後李文源還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不動,怔怔的立了多時,饒她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