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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奎借我家廳屋開酒肆藥店起家,有疊石村人的慓悍,早年他依靠體力兼人
,在山鄉木石之間創業過勞,今年纔過四十,已身體都敗壞了,後來就轉向放高
利貸。創業時他極有膽識,且學起折節下士,敬重神道拢t,但現在他變得害怕
迷信,早先的節儉也變成刻薄,才氣也變成對愚者弱者無同情。現在是因山鄉有
匪警,他纔避居章鎮的。我從小承他看得起,我纔向他開口借六十元治喪,焉知
他簡單一句話回絕,說洠в小5沂且髴チ糇乙睬倚恍_,只默然喝茶
。
這時外面又來了二人,也是問成奎借錢的,借票寫五百元,利息長年一分半
,當場現款點交。我一氣,站起身要走,成奎又務必留我喫了午飯,我想想還要
走路,空肚是不行的,喫飯就喫飯。飯罷出來,我關照了四哥一聲,就急急趨行
折回俞傅村,一路上怒氣,不覺失聲叫了出來「殺!」
一到俞家,在簷頭看見義母,我就說現在我要六十元去治喪。她不問亦知玉
鳳已死,也自感慨,但是臉上一點不表示出來,卻道、「你也說話好新鮮,家裡
那裡有錢呀?」我說你拿鑰匙來,她就把帶在身上的鑰匙擲給我,我開了錢櫃,
見有現洋七百,包做七對齊齊整整排列著,我打開一封,取出六十元,關好錢櫃
,交還鑰匙,拔步就走。義母笑道、「到底還是我被打敗了!」說時眼圈一紅,
喉嚨都變了,我也不答,管自出大門而去。
趕到章鎮,四哥已看好棺木,他原是木匠,所以內行,我付了錢,即由四哥
與同來的人抬回家去,章鎮去俞傅村二十里,去胡村也是二十里,路上四哥說,
這具棺木值四十元,三十五元是便宜的,在路亭歇息時,也與過路的鄉下人講說
,大家都說好料子,我得意非凡,只覺這具棺木果然是世界上最最好的。我又與
四哥計算喪事開銷,剩下的二十五元也都夠了,四哥說來年做墳,就在下沿山,
磚頭現成有,今年且殯在郁嶺墩爹墳邊,這樣的排場總算體面,我聽了益發高興
。論理我是應當悲傷的,但是人事的艱難竟成了另一種莊嚴。
我們走到日影銜山纔到家,只見堂前設起臁畮H賓都到齊,他們見棺木抬
到便都出來庭下觀看,漆匠連聲讚道好材,就動手施油漆。此時我聽得堂前青芸
說六叔回來了,她與守臁畮奶媒忝脗儺敿磁e哀,我亦仍是那樣的好精神,自以
為做了這樣一樁大事,玉鳳見了我必要誇讚,說我能幹的。
我上臁缅簬M去,見玉鳳挺在板上,蓋著心頭被,臉龐變得很小,像個十
二三歲未經人事的女孩,我只覺詫異,立在她枕邊叫聲「玉鳳,我回來了」。但
是我想到應當哭,便也急不暇擇的努力使自己哭了一回。哭過之後,我仍站在板
頭看她,俯身下去以臉偎她的臉,又去被底攜她的手,輕聲叫她,忽然我真的一
股熱淚湧出,來不及避開已經沾濕了她的面頰,我一驚,因聽說親人的熱淚不可
滴在亡者臉上,她下世投生要成痣。但是成痣也好,因是我的淚,來世可以認得
,玉鳳呀。
我攜玉鳳的手,她的手仍是很柔軟的。又見她眼睛微微露開一線,我輕輕撫
她的眼皮,她就闔眼了。她腳後頭點著一盞燈,在世為人時,她是皆在蓮花路上
行的。
我出臁畮秸恳娔赣H,母親含淚帶笑叫我蕊生,那一聲叫裡有萬種憐惜
,我不覺又哭起來。其後入殮。入殮時杵作把玉鳳抬起,我與啟兒捧頭,青芸捧
腳,放進棺內,又把玉鳳要帶去的枺鞫挤藕茫催^都端正了,就闔上棺蓋,我
不能想像這是最後的一面,從此不能再見了,聽眾人一齊舉哀,心裡竟也不能悲
切。其後做道場破地獄,四歲的啟兒渾身縞素,伏下地去喝那碗紅糖水,為生身
之母喝乾血污池,這裡的母子之親,而他還如此幼小,我看著一陣悽涼酸楚,不
覺眼淚滿眶。
第三天出殯,許多人送上山。出殯了回來,下午的太陽荒荒,樓上樓下空空
落落,惟見母親坐在灶間,我走去叫得一聲「姆媽」,就伏在她膝上放聲大哭起
來。有一種悲哀竟不是悲哀,單是肝腸斷裂。
此後二十年來,我惟有時看社會新聞,或電影並不為那故事或劇情,卻單是
無端的感樱既粫粶I下。乃至寫我自己的或他人的往事,眼淚滴在稿紙上
的事,亦是有的。但對於怎樣天崩地裂的災難,與人世的割恩斷愛,要我流一滴
淚總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時的啼哭都已還給了母親,成年後的號泣都已還給玉鳳
,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
【路入南中】
玉鳳出殯後過得兩個月,我到廣西去教書。是崔真吾介紹,除了我還有馬孝
安與陳海帆,真吾亦同行。行前我把俞家贈我的竹園賣了,價銀一百二十元,三
十元留給母親安家,九十元我做路費。俞家庶母當然不快,卻裝得灑然,而我亦
不顧。
從上海去香港的海船上,孝安海帆言談甚豪,他兩個與真吾都是新文學者,
有錢人家子弟。獨有我的情形難比他們,且因玉鳳新亡,鮮言寡笑,每每一人到
甲板上看月亮,聽風濤打擊船身。真吾賀我喪妻是從舊式婚姻得了解放,我當下
大怒,差一點洠в邪l作。孝安與海帆又笑我的草帽陳舊,在房艙裡拿它拋擲為樂
,我很不喜這種輕薄。他們都算是五四邉右詠淼男氯耍嫖岬箾'有改,孝安海
帆卻因家境在逐年走向下坡了,慷慨也變得不自然,待人不免為勢利分出上落,
想起卓文君的白頭吟,「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我不禁為他兩個難受。他
兩個都捧真吾,三人凡在說一樁事情,總是一股正經,我只可在局外。但我的一
生中,令我自慚形穢的漂亮人兒與莊嚴事兒,後來本色相見,原來都不漂亮莊嚴
。
船過廈門時,我跟他們上岸撸Ч珗@,此地已是炎方南中,只見一派海氣驕陽
,白雲急雨,採得紅豆回船。他們各把紅豆寄給愛人,我把紅豆放在衣箱裡三年
。及到香港,我跟他們住了兩天旅館,一同上街飲茶喫叉燒包,茶樓裡招待的廣
枺銉簜兊故菫⒙涮魮椋瑓s自有一種正直。孝安海帆到公司買襯衫,都是上等貨
。我不買。
後來到梧州,卻聽說教育廳長李任仁提出張海鰲當一中校長,省府會議通不
過。原先是張已內定了,李廳長同意他聘請我們的,現在我們可是還去南寧不去
呢?真吾說已經到得此地,還是去,請李廳長另外設法。孝安海帆齊聲道、「此
行原為南中有朋友山水之樂,若為一百二十元月薪,那裡去不得,要這樣路遠來
教書?我是到南寧看看,好就多玩幾天,不合心苗就鞭馬而回。」惟有我不言語
,只覺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倒也心裡一橫。孝安還說、「只是蘭成的情形不同
,此去但凡有個機會,我與海帆就讓給蘭成。」當下我聽了亦不接口。
到得南寧,同去見李廳長,李廳長倒也負責,但各處中學已於前一兩天開學
,且三人都是文史教員,臨時要安插實在也難。我們且搬到真吾處暫住。真吾在
黨部及第四集團軍總司令部政訓處做事,住的公寓是稱為白屋的一幢洋房。入夜
樓下院子裡夜來香濃烈得一陣陣如潮水般漲溢,樓上聽得見街上的夜氣暑氣也都
像是有萬千言語,時有賣唱的人吹簫管經過,那種簫管我在別處洠в新犚娺^,吹
的眨T是粵謳,那聲音的繁華只能是生在海市如沸,村中檳榔葉暗,木棉花紅的
南中。
第三日李廳長叫真吾來說,一中有個空缺,問我們三人中誰去?我不好開言
,海帆想要說但是難為情,卻聽孝安對真吾道、「我還是下午就搬行李進去呢?
還是先去見了校長,也帶便看了教員宿舍?一中的房間若好,我住校亦可以的。
」一中就在南寧。翌日我們到校裡去看過孝安一回,果然已經諸事舒齊。再過星
期,李廳長又叫真吾來說桂林三中有個空缺,問我與海帆誰去?我仍不言語,海
帆就訴說他出來時家境已相當為難,他需要職業,且桂林山水是他所想望一撸У
。翌晨真吾與孝安送他上汽車,我亦去送他的。
如此只剩下我一人,仍住在白屋。這公寓白晝很靜,諸人皆去機關辦公,樓
上連屋瓦與走廊都發出驕陽的音響。我初來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