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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親給你買的衣料被面並不當真值這些錢。」玉鳳聽了當時面紅氣結,我還覺
得母親不該道破,可是這一言使玉鳳成了大人,不再是小孩,原來兒女相信父母
,亦要凡事明白,連我亦從這一言得了教益。我岳父極愛女兒,做人心意也好,
只生成小氣黏滯,不是個爽快人。他亦看重我,但貧家總對病人不能周全,他看
了心疼,不免對女兒說了一句、「這樣的人家,是我做爹的委屈你了。」不料玉
鳳就生氣,因這話竟是侮辱了她的七年做新婦。
於是我去俞傅村。我洠в姓f明,但母親與玉鳳乃至青芸皆知是為想錢的辦法
。當年我與玉鳳結婚,還去俞家辦喜酒,一般的做三朝,鼓樂郑ъ籼茫峒沂
也裡長輩的禮備辦一切,可是翌日辭行時她卻冷然的說、「你夫婦亦不必再來了
。」我當然不樂。此番我去,她明知我所為何來,但是聽我說起玉鳳的病,她一
點亦不關心。但是要錢的話我亦因循不開口,因為親情義氣應當是她的美。
我在俞家一住數日,家裡差梅香哥來叫我回去,我只得向義母開口了,但是
她說、「家裡那裡有錢?」我就不響,起身走出,和梅香哥只說得一聲、「我去
了紹興就回胡村。」梅香哥驚得呆了。時候已經是半下晝,五月天氣,太陽斜過
屋後曬場,我經過曬場,一直渡溪越嶺向百官船埠頭而去,義母追出後門口叫我
,我連頭亦不回。紹興有我的一個同事陳海帆,及同學馬孝安,我要去向他們借
錢,三天可以來回。但是俞傅村到百官有六十里山路,我纔走得十幾里,天已向
晚,忽然大雷,山石草木都是電光,都是聲響,我遍身淋濕仍往前走。
可是我那種殺伐似的決心漸漸變了滑稽,分明覺得自己是在做戲,人生就是
這樣的賭氣與撒嬌,那裡就到得當真決裂了?我就回轉。回轉是虎頭蛇尾,會被
恥笑,我亦不以為意。及到俞家,已近半夜,義母聽見大雨中敲門是我回來,滿
心裡高興,起來點燈開門,也不叫醒女傭,知我尚未喫過夜飯,她自己整酒治餚
,如同小時候待我的親情熱意。
我在俞家又一住三日,只覺歲月荒荒,有一種糊塗,既然弄不到錢,回去亦
是枉然,就把心來橫了。我與玉鳳洠в蟹謩e,並非她在家病重我倒逍遙在外,玉
鳳的事亦即是我自身遇到了大災難。我每回當著大事,無論是兵敗奔逃那樣的大
災難,乃至洞房花燭,加官進寶,或見了絕世美人,三生石上驚艷,或見了一代
英雄肝膽相照那樣的大喜事,我皆會忽然有個解脫,回到了天地之初,像個無事
人,且是個最最無情的人。當著了這樣的大事,我是把自己還給了天地,恰如個
端正聽話的小孩,順以受命。
卻說那天梅香哥哥回到胡村,已黃昏盡,一進門他就怒氣沖沖告訴我母親,
一面破口大罵,罵我是碧玉簪裡的陳世美,天底下再洠в羞@樣無良心的人。我母
親大不以為然,發話道、「蕊生可不是那樣的人。」玉鳳病在樓上聽見也很生氣
,恨聲道、「這個梅香大話佬!」青芸雖不好說梅香伯伯,也心裡幫六叔。玉鳳
亡過後母親說起這一段,我聽了心裡竟連感激都不是,一個人曾經有過這樣的知
己,他的一生裡就怎樣的遭遇亦不會搖動對人世的大信。
我母親與青芸因我不在跟前,好像要代我向玉鳳抱歉似的,但是只帶著慚愧
的微笑,不說解釋與安慰的話,因為玉鳳也不要,她們是婆媳嬸姪之間,各各覺
得蕊生是她的。
玉鳳病中神志益益明晰,樓下堂前與灶間的說話聲響她都聽得清清楚楚。樓
前大路上有人荷鋤去田畈,口唱嵊縣戲走過,那唱的是盤夫、
官人呀。官人好比天上月,為妻真比得月啦邊啦星,月若明時星也亮,
月色暗來星也昏啊。官人若有千斤呀擔,為妻分挑五哎百啦斤,你今有
何為難事,快快與妻說啦分明啊。
玉鳳句句聽到心裡,但是病到如此,已連一點感慨也洠в小H缃窈帽仍旅餍
稀,她這顆月邊星亦不是昏了殞落了,而只是在月亮中耄ァ9偃说那Ы飺樱
如今她是不能分挑了,但既是自己人,也必定原諒的,所以她臉上仍是那樣的平
靜。
我不在家,都是青芸服侍。玉鳳平日節儉做人家,病中還叫青芸來把她床前
的燈吹熄,要省燈油,後來我母親向我說起,還以袖拭淚。
臨終時玉鳳吩咐青芸、「我當你像妹子,你待我比親生的娘還親,我雖不能
謝你,也是你自己積福。娘娘跟前,我指望和你作伴兒再孝順幾年,但是竟也不
能了。」青芸已泣不成聲,我母親與岳父亦在床前,皆再要忍亦忍不住,那眼淚
就像斷線的珠子一般直流下來。只聽玉鳳又叫阿啟到床前,同青芸說、「阿啟今
年四歲了,我把他付託於你,我放心的。此後你一人奉侍娘娘,撫養阿啟,我陰
中護祐。阿啟日後長大了,知道不知道我這個娘,記得不記得你這個姐姐,是他
的事,但你六叔會謝你的。」青芸失聲痛哭道、「六嬸嬸呀,你吩咐的話我句句
聽,但是我要你在世做人呀,你也念念小妹妹棣雲呀!」棣雲還只一歲半,因為
娘病,已成了奶癆,抱在姊姊懷裡。玉鳳此時要哭亦已一滴眼淚都洠в辛耍
靜靜的看看青芸,又看看棣雲,叫青芸不要難過,說、「棣雲是養不大的,我會
帶去。」
她又叫娘娘,說、「我做新婦七年,娘娘洠в姓f過我一句重話,蕊生洠в胸
備過我不會服侍娘娘,人家也說我們婆媳講得來,這是娘娘的恩典,我心裡曉得
的。我去後有青芸孝順娘娘,我也放心了。娘娘是福壽之人,管顧娘娘長命百歲
。蕊生日後再娶親,新人總也是可以配得上他的,阿啟有娘娘與青芸帶領,日後
受晚娘虐待的事,我曉得他爹的,也必不會。」娘娘說、「娘娘是老了,只要你
與蕊生長久,你還要堅起心思做人。」說時用手撫摸玉鳳的眉毛,玉鳳只安靜的
受撫。娘娘又含淚笑道、「這樣一個聽話的小人,娘娘既是依你說有福氣的,總
要能保得住你這個新婦。」岳父哭道、「阿鳳,你若不好了,叫我做爹的回去如
何見你的娘。」
等岳父暫止哭聲,玉鳳說、「爹,女兒一生敗爹娘的手腳,回去與娘說不要
太難過。爹也如今年老了,家裡洠в卸嗳耍镆皇雷鋈艘彩切量嗟模豢沙r
對娘怨聲搡氣,家裡還有口飯喫,總要心思平平,凡事看開些。弟弟你傳話要他
讀書上達,日後可以跟姐夫。爹與娘待蕊生,要像我在時一樣,到時候差個人來
看看外甥。」
岳父聽女兒如此說,又哭起來,說、「你這樣收場,叫做爹的怎不肝腸痛斷
。你是委屈的,是我做爹的對不住你呀!」玉鳳卻不耐煩起來,說、「這是命裡
裕Фǎ乙仓懔恕!顾匝宰哉Z的叫了一聲蕊生,因又與青芸說、「你六叔給
我辦來的人參還有一截,你去煎來我喫了去。」及至煎來喫了,她又要坐起,青
芸連忙去扶住,她要梳子自己梳頭,梳好扶她睡下,她就嚥氣了。當下樓上諸人
一齊舉哀,揚聲號哭,看看日影正是上午八點鐘,中華民國廿一年,舊曆五月廿
五日辰時,享年二十八歲。
是日我在俞家喫早飯,正是玉鳳嚥氣時,義母還在搬餚饌,叫我先喫起來,
我舉起筷子,無緣無故一陣悲哀,那眼淚就直流下來,簌簌的滴在飯碗裡。我趕
忙放下碗筷,去床邊坐一歇,心裡還是悲悲切切。及義母叫我,我纔又去喫了半
碗飯,她想是從我臉上有所覺察,但是不說甚麼。
飯後我說要去胡村,義母說、「真是,你也該回去看看了,放著家裡你的妻
在生病。」我不答,也不說要錢,起身就走了。此時只覺憂患亦是身外之物,我
惟是要看看玉鳳,好比我是花神出撸В鋈灰氐剿谋久鼧洌允且恢艢v的
桃花。我的本命樹就是玉鳳,我與玉鳳是二人同一命。
我走了十里,尚不到半路,就遇見四哥來趕,聽他說王鳳今晨殻耍墒俏
一點亦不想要哭泣。我與四哥,就到章鎮,四哥去看棺木,我去成奎家借錢。
成奎借我家廳屋開酒肆藥店起家,有疊石村人的慓悍,早年他依靠體力兼人
,在山鄉木石之間創業過勞,今年纔過四十,已身體都敗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