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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下,我一人守著花轎。婚後玉鳳說、「那時雖轎簾緊椋В覂扇硕疾徽f話,我
知是你在跟前。」規矩是新娘在花轎裡不可以與人交言的。
卻說那晚眾人去村裡吃過點心,如了擎燎的松柴之後,花轎又起行。我坐兜
子轎在前,至一處嶺上,回望與花轎相隔有數百步,忽見左手山邊燈换鸢衙骰
晃的也有一乘花轎抬來,不知是那村那家的,兩乘花轎在十字路口交叉而過,我
想倘使兩家抬錯了呢。婚後我還向玉鳳取笑,說那時我倒是擔心,玉鳳道,「這
豈有個會弄錯的」,人生也真是明迷得使人糊塗,卻又精密可靠到一點難差。
花轎至疊石村已天亮,沿溪轉過田畈就是胡村了,霜風曉月覺得冷。及至上
田畈,放悖嗣骅岧R鳴,一派細樂前導,花轎緩緩進了村。及進大台門,放百
子炮仗如雨,花轎至堂前歇下,眾人各去取便休息。約過半個時辰,纔踏準了吉
時,堂上高燒龍鳳花燭,廊下動起鼓樂,由叔叔家紅姊上前揭起轎簾,請新娘出
轎,由老嫚攙扶,我與她在堂前雙雙拜天地,又交拜畢,紅姊教我抱新娘,我從
來亦洠в凶鲞^這樣的事,只是無可選擇的心思一橫,略相一相,當即俯身抱起她
,幸得姊妹們圍隨攙扶,直抱上樓到了新房裡,因為新娘衣裳穿得非常之多,很
不好抱。
這一切,於我都是這樣的生疏。及至坐床,老嫚給新娘摘下花冠,叫我揭去
新娘的蓋頭帕,一見是穿的半舊青布太婆衣,臉上脂粉不施,我心裡一驚,簡直
不喜,且連這不喜亦完全是一種新的感情,對自己都非常生疏的。西洋人常會得
見到神,而中國文明裡驚天動地的事卻是看見了人的素面。
我且因一夜洠в兴α嘶鹧郏S即獨自去到隔壁母親床上歇息,聽見樓梯
上下人聲不絕,堂前廊下賓客沸沸揚揚,而鄰室新房裡是姊妹們在陪伴新娘,但
是這些好像與我無關。我一點亦不興奮感動,甚麼也不思想,也不是不樂,也不
是悽涼,是甚麼一種情懷好不難說。
樓下又動起鼓樂,我起身去到新房裡,此時陪伴的姊妹們都下樓關照甚麼去
了,只剩老嫚在幫新娘打扮,因為就要下去堂前拜家堂菩薩。眾人看是新娘,我
看則只是她,她坐在臨窗靠床的梳粧桌前,身上還只穿紅棉已潱郎戏胖煌
麵,還有一碗她只吃過幾筷,她把筷子移近給我說、「你吃些點點铮!惯@是她
初次向我開言。玉鳳比我大一歲,而且夫妻的名份女子比男子更分明的承受,當
下我也覺得兩人真是夫妻了。但我不說甚麼,只把那碗麵來吃了。新郎新娘是只
顧行禮,尤其新娘,正式酒席上是不吃枺鞯摹
晚上簦н^新房,眾賓下樓去後,老嫚送新娘的喜果去堂前,又進新房來舖好
被枕,解開新娘上花轎時懷裡帶著的紅巾包,是荔枝及和合酥這些,專為給新郎
的,叫做懷裡果子,把來湊成幾個盤頭,敚饍呻p筷子兩只酒盞,這就是合巹酒
了。那老嫚很年輕,她自己也是新婚纔滿月,生得很俏,臉相身裁像李香蘭,專
會花言巧語,甚麼話到她嘴裡都變為吉祥,眾賓都愛兜攬她,此時她進洞房敚Ш
巹酒,卻非常簡靜清純。她敚Ш昧耍迳暇疲新暪脿敼媚铮f了句吉利話兒,
返身曳上房門出去了。
房裡只剩兩人,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舉盞說聲請請,兩人都飲了一口。倒
是玉鳳先開言,她道、「這次的事情真也叫人怨心,那宓家山娘舅來說聘禮嫁粧
,說得好無道理,爹為我這個女兒也夠受了。」我聽了一驚。女兒總是信爹的,
看她就有這樣理直氣壯,而此刻是對著蕊生要表一表了。她要算得糊塗,洞房花
燭夜初次交言,說這話豈是相宜的?可是此時或只有像我的不知如何開言,若開
言,除了說這樣糊塗可笑的話,此外還有甚麼更相宜的,莫非說我愛你?而我亦
只是端然的回答,說我家不是爭執嫁粧的,那可楨娘舅說話原有些小娘氣,自作
聰明。玉鳳聽了亦就不再提,她原只要有朝一日對蕊生表過了就是了的。
玉鳳見我吃了幾個荔枝,她就把包裡的荔枝再添些在盤裡,又給我斟了一盞
酒,只在這些小動作裡她就這樣信賴的把我當作親人,我心裡感激。可是兩人都
枺鞒缘煤苌伲蠋劸疲褪沁@樣草草盃盤,不成名色。我看她先解衣睡下了,
我去睡在另一頭,兩人即刻都睡著了,真是天地清明,連個夢亦洠в小
【風花啼鳥】
我年青時的想頭與行事,諸般可笑可惡。我不滿意玉鳳,因她洠в羞M過學校
,彼時正是五四邉拥娘L氣,女學生白衫黑裙,完全新派,玉鳳不能比。她又不
能煙視媚行,像舊戲裡的小姐或俏丫鬟,她是繡花也不精,唱歌也不會。我小時
團頭團腦,因此喜歡女子尖臉,玉鳳偏生得像燉煌壁畫裡的唐朝婦女,福篤篤相
。逢我生氣了,她又只會愣住,不曉得說好話,我就發恨,幾次說重話傷她的心
。
玉鳳繡的枕頭,我起先只當不好,其實花葉葳蕤。還有我要她唱歌,她不得
已唱了一隻,是「小白菜,嫩藹藹,丈夫出門到上海,洋鈿十塊十塊帶進來」,
我也以為俗氣不過。可是這種民歌真有本地的閭巷明淨,民國世界出去在外鄉外
碼頭的親人依然是這樣的可靠。
婚後我在胡村小學校教書,半年只得銀洋三十五元。玉鳳很得我母親的心,
她也孝順,我母親也待她如賓。還有侄女青芸幼受後母虐待,後又三哥亡故,直
留在祖母身邊撫養,玉鳳來時青芸還只八歲,也待她像妹妹,她叫玉鳳六嬸嬸,
其後青芸長成,還比親生女兒孝順。雖然家道貧寒,玉鳳卻相信丈夫是讀書人,
必定會出山,便燒茶煮飯也都有情有義。她娘家堂房姊妹葵蘭春蘭在杭州讀書,
暑假回來,她與她們在後院乘涼繡花說話兒,她雖不進學校,也一般感知了民國
世界。她並不勉勵我,而只是相信我,男子的大志是動的,女子的大志卻使她這
人更靜好。有時她洗好碗盞,走過我面前略站一站,臉上笑迷迷,問她有甚麼好
笑,她答不知道。
夫妻恩愛當時是不覺的,惟覺是兩人,蕊生與玉鳳。玉鳳在溪邊洗衣,搗衣
的棒槌漂走了,我赤腳下水去撈住給她,就站在齊膝的溗e幫她把洗的衣裳絞
乾,水滴濺溼了踏(石+步)石上靜靜的日光。周圍山色竹影,因有這溪水都變得是
活的,橋頭人家已起炊煙,兩人所在之處只是這樣的沙淨魚嬉,人世便好比秦始
皇帝的嶧山刻石,「因明白矣」。
一日傍晚,我坐在簷頭小竹椅裡讀書,鄰家小叔走過,小叔與我父親是異母
兄弟,性情全然各別,對人多有恨毒,見我當了小學校教員很看我不起,這回他
又拿話傷我。我一氣,就到廳屋樓上去躺著,夜飯也不吃。玉鳳來叫,問我,解
勸我,我只不作聲,隨後見她淚流滿面,我纔說你先下去,我會來的,但她如何
肯依。忽聽見我母親在前發話了,那小叔倒也不敢應嘴。及母親點燈上來叫我,
我纔下去一道吃夜飯。其實我的生氣傷心有一半是假的,因為有母親與玉鳳,所
以我可以這樣奢侈。這變成了習慣,其後我做了時局的弄潮兒,遇到大驚險大困
難,每每憂傷憔悴亦像這樣有一半是假的,會得對自己的感情撸颍u不至於掩
臉沉洠А
翌年三月裡,一日我正在下畈塘釣魚,有人去鎮上回來帶給我一封信,是杭
州啵д纸形胰ギ斷'務生,月薪三十五元,這個位置還是我在蕙蘭中學二年級時
考取的,竟還保留著。我就去蘆田,問少彭借得九元,留給母親五元,到樓上又
給玉鳳二元,玉鳳不肯要,說你路上也要帶一點,我說路費剩有二元已夠了,推
推讓讓的一定塞在她手裡。
我到了杭州,在城站啵Ь稚习啵吭录亩逶o母親。啵Ь质氰F飯碗,但
我只做得三個月。啵Ь值穆毠個但求無過,圖個歲久加薪,還有養老金,我覺
得這也未免志氣太短了。彼時啵Ь衷谕鈬耸盅e,對顧客很傲慢,連職員自己淘
裡亦毫無情義,半分啵边^手都要簽字,各人責任分明。我不佩服的是他們手續
有一點點不到之處就嚇得要命,如啵Ъs班時,漏下一封信遲到下班發出,罰洋
一元,罰洋一元是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