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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母這樣好勝逞強,紅樓夢裡鳳姐似的人物,做女兒時卻是個很怯生人,外
事不知的,會遭人拐賣,那糊塗就像三春的明迷,花事草草,也不知是已經過去
了洠в小
俞家簷下滴水缸邊種有月季花,纔得三兩株,花朵溂t色,開了又謝,謝了
又開,我每看它含苞,看它開放,半上晝照著太陽,花苞微拆,清露滋滋,雖每
回開出不過三朵兩朵,卻這樣好法,待怎樣比擬都不是,它只是真的月季花。對
著這花,便階前簷下的水缸風車柴蓬與牆頭竹梢,亦皆是真的了。對著這花,便
亦是看見了我自己了。還有庶母,她家常穿竹布衫褲如村中一般婦女的打扮,惟
她的雖是竹布衫褲亦必鑲上滾邊,每出入堂前,她的人亦是真的。我立在水缸邊
看花,庶母是來批剩В'盆在水缸板上,她探身過去,一朵月季花恰好掠過她鬢
際,如她與我的親情。庶母說花有花神,讀書小官人不可以採花,採花罪過,我
聽了只覺今生的華麗果然是要遠離傷害。
我幼年在俞家的一段是不得已,先存了求人之心而攀親,這樣委屈,我又叛
逆,又順受,一直矜持如作客,是個小官人。而我亦漸漸喜歡俞傅村,夏天村人
去大溪裏捕得蝦蟹,一升米換一斤,這是在胡村吃不到的。還有秋天到樓上望見
稻田自照牆外直接天邊,一片成熟的金黃色,與村落路亭,遠山遠水,皆在斜陽
蟬聲裏,如我此生的無窮盡。俞家不住樓上,樓上打通三間,兩間樓板上堆著收
來的租穀,有半人高,惟左首一間空著,只堆些雜物,我難得隨庶母到樓上拿枺
西,偶然這樣一望,便有門前是天涯的悵然。江山無限,是私情無限。庶母見我
如此,她就不樂。詞裏有「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女子對於丈夫或兒子,
舊式的想法是中狀元,與她像鷓鴣的安定,但我是要飛去的。
一次我辭俞家回胡村,胡村祠堂裏正做小歌班,出來一個旦,扮相像庶母,
我看了不等戲文散場,就一人回來到樓上哭了一場,記得是下午,屋瓦上都是陽
光。又其後去杭州讀書,從俞家動身,當晚在百官過宿,旅館裏一人燈下舖被,
心裏好不難受,說戀說愛都不是,而只是極素樸的思慕。原來孟子說「人少時則
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這個慕字竟是用得極好的。但我洠в袑κ刚f起過
。而庶母可亦愛我是洠в羞^,為我壞心思是有過,因為我倔強。
及我十五歲,義父病洠АJ改菚r三十五歲,她渾身縞素,在臁巴纯蓿
堅起心思料理喪事,還要與覬覦遺產的侄子爭訟。有一夜,庶母的房因和尚道士
在做法事,祓除不吉,我睡的帳房間亦讓出來,庶母叫我與她及三歲的妹妹同睡
在側屋柴間裏。以前義父在時憐我小,招我同睡我不肯,今夜即因當著大事,只
覺得是親人。柴間裏蠟燭火盪漾,柴堆上舖起雪青印白花土布大被,我與妹妹先
睡下,然後庶母也解紐子脫衣裏,卻清到一夜無夢。
頭七過了,我要去杭州進學校,是日早飯後,庶母在臁畮Y哭過,又當著滿
堂弔客與侄子鬥了,抽身叫我到她房裏,她臉上尚有啼痕,取出一包銀元給我做
學費,吩咐我一些話,句句是親人的言語。
但是庶母後來對我不好了。她依照義父生前的意思,催我父親給我定親,聘
金她拿出。她又買下戴家一座樓房連同竹園桑地,約值五百銀圓,等我成親了交
與玉鳳,我前後所受於俞家的亦要算是千金之贈了。但她這麼做是多麼的面酸心
硬,我因末後一兩年裏問她要學費已忍著羞恥,那房地契我辭得一辭,她也生了
大氣,當著玉鳳說你們也不必再來了。今世裏她與我的情意應當是用紅綾袱襯著
,托在大紅金漆盤子裏的,可是如何堂前竟洠в袀安放處,她這纔覺得自己的身
世真是委屈,比以前她所想的更委屈百倍。
她益發變得好勝逞強,待人辣手辣腳。她嫌老屋不夠暢陽,別出心裁,在西
側建了新屋。又每年去杭州,在塘棲娘家置了產業。她生有一子在外頭。她辛苦
找到了娘家,但是隨即不樂了。她的老爹娘竟還在,惟兄弟中有的已故,但是家
道消乏了,反要女兒幫助。娘家人來俞傅村走動,愈承迎她的笑臉,她愈生氣。
庶母後來是對親生的兒女亦不喜,甚至虐待,因為這也不如她的所想,她的一生
就有這樣怨。
。。
屏開牡丹
屏開牡丹
我十三歲那年,芝山小學舉行會試,十里內的小學與村塾皆各選拔四五人去
應試。我坐轎去,四哥哥與阿鈺哥哥抬轎,他們都是望兄弟成名。芝山小學是新
制高小,我到得那裏,只見樣樣開通,人人明達,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花洋紗短衫
,茄色紡綢褲,還佩著俞家庶母繡的紅桃綠葉緞子筆袋,真覺得不好意思。試畢
回來,胡村學堂裏的先生問我們考得怎樣,三個同學皆答得頭頭是道,惟我無望
。焉知放榜倒是我考得好,賞了一部史記菁華錄,還有四角銀毫,他們卻只得一
支鉛筆或一錠墨。
其後我讀高小及中學,亦仍是這樣的謙遜。我考進紹興第五師範附屬高小二
年級,同學都是城裏人,都來欺侮我,我起初因情況不明,不敢爭鬥,但後來他
們不欺侮我了,倒又用不著爭鬥。第五師範及第五中學多有諸暨新昌嵊縣義烏永
康來的學生,個個身長力大,城裏人同學開口輕薄,他們就動手打人,人亦不敢
欺侮他們。但是我不打架,人亦不欺侮我。可比我初到上海,碼頭上的挑夫與黃
包車夫都敲我竹槓,竟是要反抗亦無從反抗起,其後住在上海,閒時走街竟從不
遇見流氓,可見只要自身不太樱浚秃j毯忧澹S多事原不必靠鬥勝或屈伏來
解決。
高小畢業我進紹興第五中學,只讀得一學期,學生簦эL潮,第二學期久久開
不得課,我就回胡村了。我連不知這風潮是所簦Ш问拢挥X人世太大,不可唐突
干與或僅僅動問。此後表哥吳雪帆帶我到杭州考進蕙蘭。蕙蘭是教會中學,青年
會在禮拜堂歡迎新同學,彈琴唱讚美詩,且分糖果,那樣的「兄弟愛」於我完全
不慣。
我在蕙蘭讀到四年級,已在舉行畢業考試了,卻因一樁事被開除。我是校刊
的英文總編輯,校聞欄有一則投稿,記某同學因帳目問睿涣T免了青年會幹事職
。校刊顧問是教務主任方同源,他說有關教會的名譽,不可登。經我說明,他就
不再言語,我當他已經默認了,焉知登出後他叫了我去罵,當下我不服、他遂向
校長以辭職要挾,開除了我。我倒亦不驚悔,唯一時不敢回里,後來是父親寫信
來叫我,我纔回里的。
蘇軾十二歲時,有代歐陽修謝賜玉帶名馬表、「豈伊墜之,而帶有餘,非敢
後也,而馬不進。」真是謙遜。我連理真氣壯的不屈,亦對同學對父母洠в锌犊
之言。
但那幾年的學校教育對我也是好的。彼時學校功課不像現在的忙,考試亦不
在其意,很少團體活動,很少競爭比賽,讀書只是讀書,洠в邢氲揭盟缮觞N
用場,亦不打算將來的職業,且連對世事的意見也洠в小N宜砸嗖恍呕浇獭
蕙蘭做禮拜,我總是可躲則躲,因為不喜歡基督教的無故鄭重其事。
但比學校教育更好的仍是紹興杭州的風景,使我的人亦在風景裏。民歌裏有
「送郎送到房門邊,抬頭只見太平錢」,如此一路唱到「送郎送到九曲灣,九曲
呀彎彎看牡丹」,當年父親帶我到紹興杭州,於我的一生裏就好比屏開牡丹。
我出外讀書,雖是父親與俞家義父早有此意,但我自己完全洠в邢氲健N沂
三歲那年夏天,在傅家山下小舅舅家作客,與雪帆表哥為伴,我父親忽來叫我同
去章家埠,有十五里路,我就替父親背錢搭,沿剡溪沙堤走到那裏,他事先洠в
和我說要到紹興杭州去,卻就趁了夜航船。後來這條路我自己來去走過多少遍,
不是一句離情別緒的話可以說得盡。
章家埠是上虞地界,剡溪到此,再下去就成了曹娥江。到紹興去,從三界亦
可趁船,但水湑r埠船只到章家埠。從三界章家埠趁船到蒿壩,要過壩換趁內河
船。蒿壩街上,只見飯店拉客人吃飯,熱簦Х欠玻菞l石板街路晴天也是溼溼的
,一股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