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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命,生於正命,死於正命,都先要做人能像個人。
禹鑄九鼎,歷象魑魅魍魎之形,使民入山林不逢不若,意思重在避,而民間
重陽登高即是避凶煞。得避時該避,這個道理好像很簡單,可是抗戰勝利時汪政
府的人竟多不知,坐以待擒,而我是幸得避過了。又唐人小說裡有古鏡記,鏡能
辟邪,意思重在明,能萬物歷然,即妖無由生,則更使人想到大學裡的格物致知
。九鼎與古鏡記的典故,民間多不曉得,但他們教小孩竟然亦是這樣。我母親即
教了我甚麼是吉祥,又甚麼是凶煞,而特別是戒凶煞。古詩如孔雀枺巷w,結句
每是「持謝後世人,念之慎勿忘」,漢文明歷劫不壞,亦多靠有這樣的垂眨А
中國人對於凶煞如此謹慎細到,真是性命之學,所以洠в胁豢梢越猓缭平
冤結。而且還有大膽無敵的祓除法,如胡村人過年過節及婚禮,第一是喜氣先已
使邪祟不能近身,有吉星來把煞神解了,所以用爆仗。放爆仗最是蕩滌情穢,雙
響大爆仗,百子爆仗,還放銑放頓地炮,一派喜氣洋洋的大威力,對凶煞毫無容
赦。從這些地方都可見漢民族的壯闊無宿滯,是有本領掃蕩共產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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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枺L
離胡村四十里有個俞傅村,在上虞地界。俞傅村有份財主人家,上代做
生意旺發,起屋買田,如今坤店王名聲極好,不足只是年已五十,現放著嫡妾二
妻,膝下尚男花女花俱無,因此上要了我做過房兒子。那年我纔十二歲,還糊里
糊塗,一天就與父親坐了兩乘轎子到俞家。叫他人做爺娘,我已覺不自然,又見
俞家一股土氣俗氣,與我所想的完全不對,當下更心裡不樂。俞傅村全是種田人
,是也不及胡村人的世界響亮。
但俞家真是好人家,義父為人厚道,雖然泥土氣,然而是陽光裡田頭的泥土
。他是務農人底子,家裡僱有長工與看牛佬,仍自己歇歇又荷鋤去到畈上。在他
家裡,只覺銀錢亦沉甸甸的有情意份量,早晚開關堂前門的聲音亦有高堂大廈的
深宏,吃飯每餐有酒有肉,下午必造點心。他最是個惜物的人,但富自身可以即
是慷慨,且是世俗現實的安定,這是我第一次接樱坏牡滦浴
若不結俞家這門親,我未必能去紹興杭州讀書,雖然我亦不曾去想到將來,
且覺求人總是一件倒霉的事。但為依順父母,我不好說不願。我寒暑假回家,總
是住在俞家的日子多。俞家吃飯分內外,我與義父二人同桌在正房裡,他待我像
個小人客,我雖不肯親近,但是他安著一份心思要培植我讀書,大了給我娶親,
又分一點房地產給我,也是過房父子一場。只這樣世俗的平實的厚道,就抵得上
多少英雄美人的情高意真。
俞家庶母,人家叫她春姑娘,那年她正三十二歲,生得吊梢眼,水蛇腰,像
京戲拾玉鐲的旦角,因她的人有英氣,倒是得人敬重,且嫡母甚麼都不會,內裡
都由她當家。
我第一年去俞家時,庶母在嫡母的娘家吊喪。翌年正月裡又去時纔拜認她。
那次仍是我父親陪我去,轎子到時,她正在堂前紡紗,身上尚帶輕孝,我被引到
她面前行大禮,叫她母親,跪下去拜得一拜,她就連忙攙起,滿面帶笑,說話聲
音響亮,叫我蕊生官,夾手去房裡取出一個銀項圈住我頭上一合,就戴上了,單
這落手重,就可見她是個狠辣的人。我是男孩,見了女人很怕不好意思,叫她做
母親完全不慣,她又給我兩把木刀,我也不玩,因為小孩的事我不屑。
我漸漸只跟庶母,她去曬場裡曬穀,或在簷頭繡花,我都跟在身邊。她在房
裡開衣箱取枺鳎幻媾c我說起她的娘家,她原是杭州女子,出身很好的,我只
覺她的人亦像這衣箱裡的華麗深藏。下半晝畈上要送點心去給僱工吃,庶母便去
燒。廚房裡很靜,大路上有母雞叫,陽光疏疏穿入窗櫺,庶母切韭菜,我剝豆,
聽她講李三娘被打落磨坊,後來兒子中了狀元,迎接娘親去上任。我知這是為我
與她而說的,心裡想著我也必定這樣,嘴裡卻不肯表示,我連很少肯叫她。
庶母繡給我一個紅桃綠葉的筆袋,要我佩帶,我也不慣,衣裳又有大花的,
我怕難為情穿,還是半新不舊的青布衣裳於我頂相宜,她要把我打扮得像戲文裡
的讀書小官人,可是總失敗。
庶母與我講說她的身世,賽過一部寶卷,但亦因是對我講說,若對別人,她
未必能講說得這樣好的。她做女兒時,家住在杭州塘棲,父親是當典裡朝奉,就
像寶卷裡的員外,母親是老夫人,都當這個女兒是寶貝。她夏天月下乘涼,她母
親也用簾子給她遮蔭,說月亮會曬黑肌膚。小孩時當典裡夥計抱她,她定要騎在
肩頭,人家說女孩兒家不可以跨過男人的頭,她偏不管,有這樣嬌橫。及年十五
六,椋恐兴Y拜有七姊妹,個個像戲文裡番邦的公主,姊妹們衣襟上皆繡雙刀
為記。親友家有喜事,眾姊妹同去赴讌,堂上眾賓,堂下鼓樂,每酒過三巡,女
眷們即起去更衣,那時作興穿百襉繡裙,頭上插一排金枝翡翠蕊頭,終讌要更換
衣裳三、四次,一次比一次更打扮得花枝招展。
塘棲原是好地方,但她少去外邊,因她自己這個人即是風景。她是逢有節日
喜事纔出去,打扮得真齊整,門口上轎下轎,街坊上的人都走攏來看施家的姑娘
,那時還是清朝末年。她家去當典只隔一衖條,也坐轎,那當典就在大街上,上
元夜她與眾女眷去當典樓上看燈市,靠欄杆敚鹱酪危枋扯际氢酚嬕话
一筐筐的送上來,還有燈市上賣的各式玩意兒。她與女眷們吃茶磕瓜子,看樓前
一隊隊燈彩台閣明晃晃的迎過,此時天上一輪皓月亦與人相近,只覺是月兒如燈
人如月。
她上頭有個哥哥,十五歲就會開當票,也在當典裡,外頭得人敬,家裡得人
寵,兄妹相貌生得相像,煞是俊秀。她哥哥且會得畫花,常給姊妹們描枕頭花鞋
頭花的底樣。她肩下一個弟弟,也是生得粉團玉琢。我小時聽庶母講說她哥哥相
貌好,弟弟生得齊整,就像新娘子房裡金紙彩帛剪的人形,我總不免悵然,因為
自己萬萬及不到。庶母又說她家有一時曾住在杭州城裡,晚飯後人未寢,便好比
小眨e的「美貌佳人紅燈坐」,意綿綿暖玉生香,連那燈兒亦是有情有義的了。
這時卻聽得城站火車到,她哥哥回來了,家裡的人尚未寢就是為等他。她敬哥哥
是男人,那樣的敬意真是女心無限。她家的規矩,箱子裡女子的衣裳不可放在男
人衣裳的上面,男人的貴氣是生在女心的喜悅。
女心就是悽涼喜悅的,但她那時尚未自覺,亦不知有悽涼。如此到了廿二歲
,來做媒的人踏斷門檻,她父母挑三揀四總難得相當,而她本人亦不在其意。忽
一日,她去後園裡樹上晾手巾,見園門開著,就移步至河邊路側看看杏花,卻遇
著一少年也在那裡,她知是鄰家的親戚,挽了人來說過媒的,此刻不意相見,雖
兩人立處相隔數步路,彼此簡單招呼得一聲亦很不自然,她卻心裡一驚,她是現
在纔分明看見了自己是女身,且心裡對他有感激,兩人都覺不好意思,她更是站
立不住,就逃回來了。
就是那年四月裡,她娘舅來說接她去枺柵c表姊妹為伴繡花,焉知這娘舅是
個不成材的,騙她去賣給紹興城裡一富室為妾,她到了纔曉得,大哭大簦В贍
來同房,她打了他一記耳光。如此便又被轉賣到上虞章村槐三家,那章槐三廣有
田地,人倒斯文,成日只彈絲吹竹,非常愛惜她,她也只得罷了。不到三年,那
槐三病死,大婦纔又把她賣給俞家的。她先不知,見俞家義父來看人,她心裡還
想是那裡來的買豬客人,論俞家這點財產她原不在心上,且不喜義父的泥土氣,
真真好比一朵鮮花飄落到了泥土裡。可是也像泥土與花纔真是性命相知,義父這
樣一個實心人,凡百事情上頭都看重她,她雖儘管不滿,義父死後她卻真心哭泣
,此後縱有風浪浮華,亦她的一生只是義父的了。
庶母這樣好勝逞強,紅樓夢裡鳳姐似的人物,做女兒時卻是個很怯生人,外
事不知的,會遭人拐賣,那糊塗就像三春的明迷,花事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