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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陀佛,”她答道。
“我跟你妈妈想法很一样呢,”唐先生对露丝说。露丝笑笑作回应。她发觉,唐先生跟自己从前一样,在翻译茹灵没说出来的话语。可跟露丝当年不同的是,他并不执著于字面上的意思,只把茹灵内心的声音讲出来:她美好的愿望和希望。
过去的一个月里,茹灵一直住在米拉马庄园,唐先生每星期去探望好几次。星期六下午还带她出去,或是看日场演出,听交响乐团的免费排练,或者只是到植物园去兜兜转转。今天就是他带茹灵来看中国文物展,还特意邀请亚特和露丝也一起来。“我要给你们看些有趣的东西,”他在电话里神秘兮兮地说,“绝对教你不虚此行。”
单是看到妈妈过的这么快乐,就足以让露丝觉得不虚此行了。快乐,露丝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字眼。直到最近,她都不知道什么才能让母亲快乐。当然,母亲还是不停地怨天尤人。米拉马庄园的饭菜不出所料,果然是“太咸”,饭店式的上菜方式又“太慢,饭端上来都凉了。”而且她还讨厌露丝特地买来的那张安乐椅,露丝只得把原来那张塑料躺椅给她换回来。可是茹灵大部分的担忧和恼火都不见了:楼下的房客不用她管了,不必担心有人会偷她的钱,也不再时时警惕,担心厄运缠身,随时会有祸患发生。也许只是因为她把这些都忘记了?也许爱情使她抛下了烦恼和担忧。又或者是转换了环境,周围种种不再总是提醒她想起过去不愉快的记忆。可她仍然会回忆过去,甚至比从前想的更多,只是现在她常常记取过去一些美好的回忆,比如说,她把唐先生也变成了记忆中的故人。茹灵表现得仿佛她跟唐先生并非一个月前才相识,倒像是早认识了好几辈子一样。“我们俩很久以前就看过,跟这个一模一样的。”大家一起看编钟的时候,茹灵大声说,“唯一不同就是我们现在老了。”
唐先生扶着茹灵站起身,两人随着露丝亚特一起走向展厅中间的又一件展品。“这是中国学者非常珍视的一件文物,”唐先生说。“多数的游客只想看看祭奠用的华丽酒器,或是镶满玉石的陪葬衣裳,但是对一个真正的学者来说,这件才是此行真正的奖赏。”露丝朝展柜里瞥了一眼。乍看之下这件奖赏就像只大炒锅,上头还有字迹。
“这是青铜器中的一件杰作,”唐先生接着说,“更何况,上面刻的字更是意义非凡。这是古代大学问家称颂当时的伟大帝王所做的史诗。这里受称颂的帝王之一就是周王①,没错,就是周口店的周——就是令堂当年居住的地方,也是北京人被发掘出来的地方。”
“周口店?”露丝用英文说。
“没错。其实周王并没有在那里住过,但是许多地方都用他的名字命名,就好像美国有好多城镇上都有条华盛顿街,是一样的……来,我们这边走。我想让你们看的东西就在下面一个展厅里。”
很快大家就来到了又一个展示柜跟前。唐先生说:“先别看英语的解说文字,先别看。先说你觉得这是件什么东西?”露丝看到一块象牙色的铲状物件,上面有洞,还有变黑的裂缝。这难道是古人下围棋用的棋盘?或者是件厨具?旁边还有一件更小的东西,是椭圆型的,浅褐色,周围有边,上面没有洞,而是有字迹。她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可是不等她开口,就听见母亲用中文说:“甲骨。”
见妈妈能记得这么多事情,露丝心里很高兴。她知道,不能指望茹灵记得约定好的时间,或是最近发生的事情。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她可能统统不记得。可是每当母亲说起自己的年少时光,露丝总是惊讶于她的清晰条理,其情绪竟跟她文稿里透露出来的无甚差异。在露丝看来,这就意味着母亲通往过去的闸门还没有关闭,只是有少许的岔道和混乱。有时候,茹灵记忆中的时光会跟后来的一些事情混在一起,但那时候的回忆仍然像一个巨大的水库,她可以从中找寻到许多东西,与人分享。细节上有些混乱并无大碍,那段历史,即便是经过了记忆的改变,仍然有着丰富的含义。
最近几个星期里,茹灵好几次回忆起她是如何得到了那枚翠玉戒指的事,前些时候,露丝从母亲的塑料躺椅里才把戒指翻了出来。她用中文告诉露丝说:“我们去跳舞厅,你我两个。我们走下楼梯,你把我介绍给艾德温。他的视线落到我身上,就好长时间没有挪开。我看到你笑了,随后你就不见了。你可真是淘气。我知道你当时怎么想的!后来他跟我求婚的时候,把戒指给了我。”露丝猜想介绍父母两人认识的应该是高灵。
这时,露丝听到茹灵用中文对亚特说:“我母亲找到过一片这样的甲骨。上面刻着赞美的词句。等我长大了些,她拿得准我已经懂事,知道什么该永志不忘的时候,就把那块甲骨给了我。我是不得以才失去了那块甲骨。”亚特点头听着,仿佛明白茹灵的话,随后茹灵又用英文翻译给唐先生说:“我跟他说,这种骨头,我母亲曾经给过我一块。”
“意义非凡哪,”他回答说,“尤其是令堂还是位接骨大夫的女儿。”
“声明远扬呢,”茹灵说。
唐先生点头称是,仿佛他也记得接骨大夫的大名。“远近村庄里的人都去找他看病。令尊因为脚伤求治来到接骨大夫门上,当初他是被马踏所伤。就是这样令尊才结识了令堂,都是因为那匹马的缘故。”
茹灵眼前一片茫然。露丝担心母亲会哭,可是茹灵脸色又明朗起来,她说:“流星。他叫她流星。家母说他在情诗里还写到过这个。”
亚特望着露丝,仿佛问是不是真有此事。他曾经读过茹灵回忆录的部分译文,可他没办法把里头的中文名字跟真人联系起来。露丝低声跟他解释说:“流星就是彗星。我过后再跟你解释。”说完又转向母亲:“我外婆姓什么来着?”露丝知道,现在谈起这件事肯定有点风险,但是眼下妈妈既然已经记起了一个名字,那么也许别的名字也已经浮上她的脑海,只等她说出来了。
母亲只是犹豫了片刻,随即回答:“姓谷。”她严厉地看着露丝,“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怎么就记不住呢?她的父亲是谷大夫。她是谷大夫的女儿。”
露丝兴奋之极,很想大叫起来,可是转念一想,她发觉母亲说的是“骨头”这个词的中文发音。谷大夫,骨大夫,接骨大夫。亚特抬起眉毛,询问地望着露丝,以为那遗失多年的家族姓氏是不是终于可以找回来了。可是露丝只是说:“我过后再跟你解释。”话音显出情绪很是低落。
“哦。”
唐先生在空中划出字形,问道:“是这个谷,还是这个?”
母亲面露忧色,说:“我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了,”唐先生马上回答。“哦,没关系的。”
亚特马上转换话题,问道:“这上面写的字是什么意思?”
“是帝王请示天意的一些问题,”唐先生回答。“比如明天天气如何了,哪一方能赢得战役了,什么时候该播种庄稼了,等等,有点像我们的六点钟新闻,只不过当年不是报告过去发生的事情,而是预报事情会怎样。”
“那答案准不准呢?”
“那谁知道呢?答案就在你看到的这些裂缝里,就是黑点旁边这些。占卜师用烧热的钉子敲骨头,发出咯拉一声响,爆开的裂缝就是天启,他们把答案解释给帝王听。我敢肯定,比较成功的占卜师肯定擅长说出帝王爱听的答案。”
“真是了不起的字谜,”亚特回答。
露丝想到了自己和母亲多年以来使用的沙盘。她也曾费心猜测什么样的字句会让母亲安心,既要安抚妈妈,又不能让她察觉是自己在搞鬼。偶尔她也编出些答案来给自己方便,但是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尽力地写出母亲想听到的话,写些安慰的话语,说老公想念她,宝姨不生她的气。
“说到谜,”露丝说,“我记得您说北京人的骨头再也没找到过。”
茹灵又振作起来,说:“男的女的骨头都有。”
“您说的对,妈妈,是北京女人。我很想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骨头真的在去天津的路上在铁轨上碾碎了吗?还是说跟着船沉到海底去了?”
唐先生接过话茬:“即便是骨头还在,也没人出来说。每隔上几年就能在报上看到点报道。总是什么人死了,或是当年美国士兵的夫人,或是先前的日本军官,台湾或者香港的考古学家。坊间传闻不断,据说在某个木箱子里找到些骨头,跟1941年装北京人骨头的箱子一模一样。随即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