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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不得主了,他总是轻轻地呜咽地哭。他一边哭,一边迷惘地想:〃人间的苦趣,冠冕的处罚,就是教师生活了!什么时候脱离呢?什么时候脱离呢!〃
他实在不敢公然说出〃脱离〃两个字。父母正在欣慰,儿子有相当的职业了,当然不好说出逆耳的话伤他们的心。此外,又仿佛对谁负了一种责任,突然说不负了,良心上万分过不去。于是当一学年终了时,他设法换了个学校。他希望新境界比较好一点,虽然不是脱离,总不至于像沉沦在那可厌的庙宇里那么痛苦。
然而还是一个样!不过庙宇换了祠堂,同事和学生换了姓名不同的一批罢了。
这一年,他父亲因旧有的肾脏病去世了。摧心地伤痛,担上家计的重负,工作又十二分不如意,他憔悴了;两三年前青年蓬勃的气概,消逝得几乎一丝不剩。回家来与母亲寂寂相对,一个低头,一个叹气,情况真是凄惨。
过了两年,他又换过学校,却遇见了一个值得感佩的同事。那同事是个诚朴的人,担任教师有六七年了,没有一般教师的江湖气;他不只教学生识几个字,还随时留心学生的一举一动,以及体格和心性;他并不这般那般多所指说,只是与学生混在一起,同他们呼笑,同他们奔跑。
有一次,一个学生犯了欺侮同学的过失,颇顽强,那教师问他,他也不认错,也不辩解,只不开口。那教师慈和的眼光对着他,叫他平心静气,想想这样的事情该不该。那学生忽然显出流氓似的凶相说,〃不知道!随你怎样处罚就是了!〃
〃不要这样,这样你以后会自觉懊悔,〃那教师握住那学生的颤动的手说。〃犯点儿错没有什么要紧,用不着蛮强;只要自己明白,以后再也不会错了。〃
这场谈判延长到两点钟之久。结果是学生哭了,自陈悔悟,那教师眼角里也留着感激的泪痕。
焕之看在眼里,不禁对那教师说,用这么多的工夫处理一个学生,未免太辛苦了。
〃并不辛苦,我喜欢这样做,〃那教师带着满意的微笑说。〃而且我很感激他,他相信我,结果听了我的劝告。〃
这似乎是十分平常的话,然而当了三数年教师的焕之从没听见过。这一听见叫他的心转了个方向,他原以为自己沉沦在地狱里,谁知竟有人严饰这个地狱,使它成为天堂。自己的青春还在,生命力还丰富,徒然悲伤,有什么意思!就算所处是地狱,倒不如也把它严饰起来吧!
他于是检出从前看过的几本教育书籍,另外又添购了一些;仿效着那个同事的态度来教功课,来对待学生;又时常与那同事讨究教育上的问题和眼前的事实;从这些里头他得到了好些新鲜的浓厚的趣味。有如多年的夫妇,起初不相投合,后来真情触发,恋爱到白热的程度,比开头就相好的又自不同了。
金树伯是焕之中学时代的同学,彼此颇说得来。树伯毕业后回乡间去管理田产,两人就难得见面。但隔一个半个月总通一回信,也与常常晤见无异。到这时候,焕之去信的调子忽然一变,由忧郁转为光昌;信中又描写好些理想,有的是正待着手的,有的是渺茫难期的。树伯看了这些信,自然觉得安慰,但也带起〃不料焕之要作教育家了〃的想头。
树伯的同乡蒋冰如是日本留学回来的,又是旧家,在乡间虽没什么名目,但是谁都承认他有特殊的地位。当地公立高等小学的校长因事他去时,他就继任了校长。他为什么肯出来当小学校长,一般人当然不很明白,但知道他决不为饭碗,因为他有田有店,而且都不少。
这年年初,学校里要添请一个级任教员,树伯便提起焕之,把他最近两年间的思想行动叙述得又仔细又生动。冰如听得高兴极了,立刻决定请他;并且催促树伯放船去接,说这一点点对于地方的义务是应该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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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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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倪先生,欢迎,欢迎!〃蒋冰如站在学校水后门外,举起一条胳臂招动着,声音里透露出衷心的愉快。一个校役擎着一盏白磁罩的台摆煤油灯,索瑟地站在旁边,把冰如的半面照得很明显。他的脸略见丰满,高大的鼻子,温和而兼聪慧的嘴唇,眼睛耀着晶莹的光。
〃今天刚是逆风,辛苦了。天气又冷。到里边坐坐,休息一会吧。〃冰如说着,一只手拉住刚从石埠上小孩子样跳上来的焕之的衣袖,似乎迎接个稔熟的朋友。
〃就是蒋先生吧?〃焕之的呼吸有点急促,顿了一顿,继续说:〃听树伯所说,对于先生非常佩服。此刻见面,快活得很。〃他说着,眼睛注视冰如的脸,觉得这就完全中了意。
〃树伯,怎么了?还不上来!〃
冰如弯下身子望着船舱里。
〃来了。〃树伯从船舱里钻出来,跨上石埠,一边说:〃料知你还没有回去,一定在校里等候。我这迎接专使可有点不容易当,一直在船里躺着,头都昏了。〃
〃哈哈,谁叫你水乡的入却犯了北方人的毛病。倪先生,你不晕船吧?〃
〃不。〃
焕之并不推让,嘴里回答着,首先跨进学校的后门。
走过一道廊,折入一条市道。这境界在焕之是完全新鲜的,有些渺茫莫测的感觉。廊外摇动着深黑的树枝;风震撼着门窗发出些声响,更见得异样静寂。好像这学校很广大,几乎没有边际,他现在处在学校的哪一方,哪一角,实在不可捉摸。
煤油灯引导从后门进来的几个人进了休憩室。休憩室里原有三个人围着一张铺有白布的桌子坐着(桌子上点着同样的煤油灯,却似乎比校役手里的明亮得多),这时候一齐站起来,迎到门口。
〃这位是徐佑甫先生,三年级级任先生,〃冰如指着那四十光景的瘦长脸说。
那瘦长脸便用三个指头撮着眼镜脚点头。脸上当然堆着笑意;但与其说他发于内心的喜悦,还不如说他故意叫面部的肌肉松了一松;一会儿就恢复原来的呆板。
〃这位是李毅公先生,他担任理科。〃
〃焕之先生,久仰得很。〃
李毅公也戴眼镜,不过是平光的,两颗眼珠在玻璃里面亮光光的,表示亲近的意思。
〃这位是陆三复先生,我们的体操教师。〃
陆三复涨红了脸,右颊上一个创疤显得很清楚;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来;深深地鞠个躬,犹如在操场上给学生们示范。
〃这位是倪焕之先生,各位早已听我说起了。〃冰如说这一句,特别带着鼓舞的神情。同时重又凝神端相焕之,像看一件新到手的宝物。他看焕之有一对敏锐而清澈的眼睛;前额丰满,里面蕴蓄着的思想当然不会俭约;嘴唇秀雅,吐出来的一定是学生们爱悦信服的话语吧;穿一件棉布的长袍,不穿棉鞋而穿皮鞋,又朴素,又精健……总之,从这个青年人身上,一时竟想不出一句不好的批评。他不禁带笑回望着树伯点头。
〃诸位先生,〃焕之逐一向三个教师招呼,态度颇端重;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们,似乎要识透他们的魂灵。〃今天同诸位先生见面,高兴得很。此后同在一起,要请教的地方多着呢。〃
〃我们彼此没有客气,什么事情都要谈,都要讨论。我们干这事业应该这样;一个人干不成,必得共同想方设法才行。〃
冰如这么说,自然是给焕之说明同事间不用客气的意思,却不自觉地透露了对于旧同事的希求。他要他们同自己一样,抱着热诚,怀着完美的理想,一致努力,把学校搞成个理想的学校。但是他们却有意无意的,他说这样,他们说是的,他说那样,他们说不错,没有商酌,没有修正;而最使他失望的,他们似乎没有一点精健活泼的力量,松松懈懈,像大磨盘旁疲劳的老牛。他感觉孤立了。是教育许多孩子的事情,一只手怎么担当得来!于是热切地起了纠合新同志的欲望。对于旧同事,还是希望他们能够转化过来。他想他们只是没有尝到教育事业的真味罢了;一旦尝到了这人世间至高无上的真味,那就硬教他们淡漠也决不肯了。他于是动手写文章,表白自己对于教育的意见;他以为一篇文章就是一盘精美的食品,摆在他们面前,引得他们馋涎直流,他们一定会急起直追,在老职业里注入一股新力量。那时候,共同想方设法的情形自然就出现了;什么事情都要谈,都要讨论,比起每天循例教课来显然就两样,学校哪有不理想化的
他重又把焕之贪婪地看了一眼,得意的笑容便浮现在颤颊嘴角间。
〃我写了一篇文章,倪先生,要请你看看。〃他说着,伸手到对襟马褂的口袋里。但随即空手回出来。〃还是草稿呢,涂涂改改很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