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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黑暗的故事-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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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火车站前面的广场沿希伯伦路而下,从英国军事防御设施前面经过,还经过圈起来的一串硕大的燃料容器,上面用三种语言显示出“真空油料”字样。希伯来文标记有些奇怪,滑稽,缺乏元音。爸爸哈哈大笑着说,这又一次证明,引进单独的元音字母,实现希伯来文书写现代化,势在必行。他说元音字母是阅读时的交通指挥。我们左侧,有几条岔路通往山下阿布托尔阿拉伯人居住区,而我们右侧则是德国人居住区一条条迷人的小巷,一个静谧祥和的巴伐利亚人村庄,处处鸟儿欢歌,鸡鸣犬吠,苍松翠柏之间时不时点缀着鸽房和红瓦屋顶,枝繁叶茂的树木遮蔽了小石墙内的一座座花园。这里的每一座房屋都建有地窖和顶楼,其特有含义让像我这样的孩子——生在脚下没有黑漆漆的地下室、头上没有幽冥的顶楼,没有衣柜,没有五斗橱,没有落地式大摆钟,院子里没有辘轳水井的地方——心生感伤的痛苦。我们继续沿着希伯伦路前行,经过粉红色的石砌官邸,那里住着富有的上流社会人士、笃信基督教的阿拉伯专业人士、政府管理部门的高级职员和阿拉伯高等委员会成员,马德姆·贝·阿里马特纳维、哈吉·拉什迪·阿里阿非非、埃米利·阿德万·阿里布斯塔尼博士、亨利·塔维尔·图塔赫律师以及巴卡阿郊区的富有居民。这里所有的商店都是敞开的,咖啡馆里欢声笑语,音乐声声,仿佛我们把安息日抛到身后,使其在也门莫西和苏格兰救济院间一堵挡住去路的想象中的墙壁前止步。在宽大的人行道上,在咖啡屋前两棵古松的阴影下,三四个已不年轻的男子围坐在一张低矮木桌旁的几条柳条凳上,一律身着棕色制服,配有金链,金链从扣眼中露出,绕过腹部,消失在一个衣兜里。这些先生们喝着玻璃杯里的茶,要不就是啜饮小雕花茶杯里的咖啡,在十五子棋板上掷骰子。爸爸乐颠颠地用阿拉伯语和他们打着招呼,那语言从他嘴里说出像是俄语。先生们片刻间不再说话,略微吃惊地看着他,其中一人含混不清地咕哝着什么,或许只有一个字,或许真的在回应我们的问候。三点半,我们经过阿伦比军营的带电铁丝网,那是英国在南耶路撒冷的军事基地。我在地毯上做游戏时经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这座军营,攻克,慑服,清洗,让希伯来人的旗帜飘扬在它的上空。我从这里将直捣外国入侵者的心脏,派遣一队队突击队员冲到恶意山庄最高司令长官的围墙,我的希伯来人武装在壮观的钳形运动中一次次攻克恶意山庄,一支全副武装的纵队从西面,从军营里闯入住宅,而另一支部队从东部,从通往朱迪亚沙漠的东部斜坡出其不意地切断后路。我八岁多一点时,是英国托管巴勒斯坦的最后一年,两个同谋和我一道在屋后院子里造了一枚火箭。我们的目的是将其发射向白金汉宫(我在爸爸的地图集里,找到一张大幅的伦敦中心地图)。我用爸爸的打字机打了一封彬彬有礼的书信,向温莎宫里的英国国王乔治六世陛下发出最后通牒(我用希伯来语写作,那里一定会有人给他翻译的):你要是不在六个月内离开我们的国家,那么我们的赎罪日就会成为大不列颠帝国的审判日。但是我们的工程从来没有结果,因为我们无法展开精密的导航设计(我们计划袭击白金汉宫,而不是无辜的英国路人),因为我们难以设计出一种燃料,可以把我们的火箭从凯里姆亚伯拉罕区的阿摩司和奥法迪亚大街射向伦敦中心。正当我们投身于技术研究和发展之际,英国人改变了主意,匆匆忙忙离开了这里,伦敦就这样从我的民族热情和致命的火箭中幸存下来。火箭是用被人扔掉的一台冰箱和破自行车零件制作而成。快四点钟时,我们终于离开了希伯伦路,来到塔拉皮尤特外围。两边长满黑漆漆柏树的林阴道上,从西向东吹起一阵微风,飒飒作响,在我心中掀起了奇妙、屈辱和肃然起敬之感。那年月的塔拉皮尤特静谧安宁,花团锦簇,位于沙漠边缘,远离城市中心和商业喧扰。塔拉皮尤特计划以精心照管的中欧住房规划模式为榜样,为追求宁静的学者、医生、作家和思想家而建。道路两旁,令人惬意的单层小型住房坐落在美丽花丛之中,正如我们想到的那样,每座住房里,居住着杰出的学者,或者是像我们约瑟夫伯伯那样著名的教授,尽管他没有子嗣,但在整个国家闻名遐迩,甚至通过著作翻译将声名播向遥远的异国。我们向右拐进考拉哈多洛特大街,一直走到松林边,而后左拐,来到了伯伯家门外。妈妈会说,离四点还差十分呢,他们还在休息吧?我们干吗不安安静静地在花园长椅上坐等几分钟呢?要么就是,我们今天有点晚了,已经四点一刻了,俄式茶炊一定弄好了,琪波拉伯母一定摆上水果了。两棵华盛顿蒲葵如同哨兵立于大门两侧,再过去是一条墁过的小路,两侧的金钟柏树篱从大门通向宽阔的台阶,我们从台阶走向前面的门廊,门上方精美的铜盘上镌刻着约瑟夫伯伯的箴言:犹太教和人文主义。门上有个更小更亮的铜盘,上面用希伯来文和罗马字母写着:教授约瑟夫·克劳斯纳博士。再下面,是一张用图钉钉上去的小卡片,琪波拉伯母用浑圆的笔迹写着:两点至四点请勿打电话。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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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黑暗的故事(8)


已经到了前厅,我被一种敬畏之情攫住,仿佛心脏本身受命脱掉鞋子,穿袜子走路,踮起脚尖,礼貌地呼吸,紧闭双唇,适度得体。在前厅里,只有一个带弯曲把手的棕色衣帽架立在前门口,还有一面小墙镜,一块黑色编织地毯,其他空间都被一排排的书籍占满:从地面直通屋顶的一个个架子上放满了书。我从字母上认不出这些书是用哪种语言写成,书直立摆放,还有一些书躺在它们的头顶,丰满而灿烂夺目的外国图书自如地舒展着身子,而其他可怜巴巴的图书则局促地挤在一起窥视着你,躺在那里,像非法移民挤在外国轮船的上下铺里。厚重体面的书籍用烫金皮革封面装订,稍薄一点的书籍用薄纸,俨然光彩照人气度庄严的绅士和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丐。在它们周围、中间和身后乃为一本本汗流浃背的小册子、传单、活页印刷品、选印本、期刊、日报和杂志,犹如总是聚集在任何广场和市场的嘈杂人群。前厅里有扇窗子,透过令人想起隐居者小屋的铁把手,在观看着花园里的忧郁叶子。琪波拉伯母在厅里接待我们,也在这里接待所有的客人。她是位可人的老太太,脸上神采奕奕,笑容可掬,身穿一条银灰色长裙,肩披一条黑色披肩,非常俄国化,一头白发揽在脑后,梳成整整齐齐的小髻,迎上双颊依次接吻,和蔼的圆脸朝你露出欢迎的微笑,总是先向你问好,通常等不到你回答,就直接切入我们亲爱的约瑟夫的情况,说他又是彻夜未眠,要么就是旧病复发后胃又恢复了正常,要么就是刚从宾夕法尼亚一位赫赫有名的教授那里收到一封特别好的来信,要么就是明天以前得给拉维多维奇的杂志完成一篇重要的长文,要么就是决定对希伯来文学批评家艾西格·希尔伯施拉格的再次伤害不予理睬,要么就是终于决定给“和平契约”帮派的那些领袖们的谩骂以毁灭性还击。消息公告发布后,琪波拉伯母甜美地一笑,带我们觐见伯伯本人。“约瑟夫正在客厅等着你们呢。”她向我们宣布时会发出一阵笑声;不然就是“约瑟夫已经和科鲁泊尼克、内塔尼亚胡夫妇、约尼特赫曼先生和肖赫特曼一家待在客厅里了,还有一些贵客正在赶来。”有时她说:“从早晨六点他就囚在书房里,我甚至得把饭给他送到那里,可没关系,没关系,你们现在尽管去,去找他,他肯定会高兴的。他看见你们总是那么高兴,我也高兴,让他稍微停一下工作,休息一会儿对他比较好,他在毁自己身体哩!他一点也不在意自己。”

前厅开有两扇门。一扇直通向客厅兼饭厅,窗格玻璃上有花纹雕饰;另一扇,沉重而阴暗,把我们引向教授的书房,有时书房又被称作图书馆。约瑟夫伯伯的书房在我这个孩子的眼中,像通往某座智慧之宫的前厅。爸爸一次悄悄对我说,在伯伯的私人图书馆里,有两万五千多册藏书,其中包括无价的古代巨著,我们最伟大作家和诗人的手稿,为他个人签名的首版书,采用各种手段偷运出苏维埃敖德萨的经卷,价值连城的收藏品,宗教与世俗书籍,近乎所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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