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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么同他说着掩上了门,他的梆声便又乓乓的响到街尾去。
直到第二天,早饭桌上,九妹同六弟他们,还记到夜来情形,用筷子敲着桌边,摹拟着韩伯那嘶哑声音“呵呵!太太,少爷,张嫂,你们今夜又忘记闩门了!”
这个“又”字,可想而知我大院子不知他敲着梆进来过几多次!
“韩伯,来做什么?前几天不是才到这要钱!”顽皮的六弟,老爱同他开玩笑,见他一进门,就拦着他。
“不是,不是,不是来讨更钱。太太,今天不知道是哪里跑来一个瘦骨伶精的躼叫化子,倒在聂同仁铺子前那屠桌下坏掉了。可怜见,肚皮凹下去好深,不知有几天不曾得饭吃了!一脑壳癞子,身上一根纱不有,翻天睡到那里——这少不然也是我们街坊上的事,不得不理……我才来化点钱,好买副匣子殓他抬上山去。可怜,这也是人家儿女!……”韩伯的仁慈心,是街坊上无论哪个都深深相信的。他每遇到所打更的这一段街上发生了这么一类事情时,便立即把这责任放到自己肩上来,认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洒着走到几家大户人家来化棺木钱;而结实老靠,又从不想在这事上叨一点光,真亏他!但不懂事的弟妹们,见到妈拿二十多个铜子同一件旧衣衫递过去,他把擦着眼睛那双背背上已润湿了的黑瘦手伸过来接钱时,都一齐哈哈子大笑。
“你看韩伯那副怪样子!”
“他流老猫尿,做慈悲相。”
“又不是他小韩,怎么也伤心?”
弟妹们是这么油皮怪脸的各人用那两个小眼睛搜索着他的全身。他耳朵没有听这些小孩子说笑的闲工夫,又走到我隔壁蔡邋巴家去募捐去了。
过年来了。
小孩子们谁个不愿意过年呢。有人说中国许多美丽佳节,都是为小孩的,这话一点不错。但我想有许多佳节小孩子还不会领会,而过年则任何小孩都会承认是真有趣的事!端午可以吃雄黄酒,看龙船;中秋可以有月饼吃;清明可以到坡上去玩;接亲的可以见到许多红红绿绿的嫁妆,可以看那个吹唢呐的吹鼓手胀成一个小球的嘴巴,可以吃大四喜圆子;死人的可以包白帕子,可以在跪经当儿偷偷的去敲一下大师傅那个油光水滑的木鱼,可以做梦也梦到吃黄花耳子;请客的可以逃一天学;还愿的可以看到光兴老师傅穿起红缎子大法衣大打其觔斗,可以偷小爆仗放——但毕竟过年的趣味要来的浓一点且久一点。
眼看到大哥把那菜刀磨得亮晃晃的,二十四杀鸡敬神烧年纸时,大家争着为大哥扯鸡脚。霍的血一流到铺在地上的钱纸上面,那鸡用劲一抖,脚便脱了手。这时九妹也不怕鸡脚肮脏,只顾死劲捏着。不一会,刚刚还伸起颈子大喊大叫的鸡公,便老老实实的卧到地下了。它象伸懒腰似的,把那带有又长又尖同小牛角一般的悬蹄的脚,用劲的抖着,直杪杪的一直到煮熟后还不弯曲。
这一个月一直到元宵,学校不消说是不用进了。就是大年初一,妈必会勒到要去为先生拜年。但那时的为生,已异常和气,不象是坐在方桌前面,雄赳赳气呼呼拍着界方,要我们自己搬板凳挨屁股的样子了。并且师母会又要拉到衣角,塞一串红绒绳穿就的白光制钱,只要你莫太跑快让她赶不上,这钱是一定到手的。
…………
这时的韩伯?他不象别一个大人那么愁眉苦眼摆布不开的样子;也不必为怕讨债人上门,终日躲来躲去。他的愉快程度,简直同一个享福的小孩子一样了。
走到这家去,几个粑粑;走到那家去,一尾红鱼——而钱呀,米呀,肥的腊肉呀,竟无所不有。他的所费就是进人家大门时提高嗓子喊一声“贺喜”!
家家把大门都洗刷得干干净净,如今还不到二十七夜,许多铺板上方块块的红纸金字吉祥话就贴出来了。大街上跑着些卖喜钱门神的宝庆老,各家讨账的都背上挂一个毛蓝布褡裢……阿韩看到这些一年一次的新鲜东西,觉得都极有意思。又想到所住的土地堂,过几日便也要镇日镇夜灯烛辉煌起来,那庄严热闹样子,不觉又高兴起来,拿了块肥腊肉到单二哥处去打平和喝酒去了。
土地堂前照例有陈乡约来贴一副大红对联。那对联左边是“烧酒水酒我不论”,右边便对“公鸡母鸡只要肥”。这对子虽然旧,但还俏皮;加之陈乡约那一笔好颜字;纸又极大,因此过路的无有不注意一下。阿韩虽不认到什么字,但听到别人念那对子多了,也能“烧酒水酒,汾酒苏酒,……”的读着。他眉花眼笑的念,总觉得这对子有一半是为他而发的。
至于乡约伯伯的意思,大概敬神的虔诚外,还希望时时有从他面前过身的陌生人“哦,土地堂门前那一笔好颜字!”那么话跑进他耳朵。
这几天的韩伯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是一个什么人了。每日里提着一个罐子,放些鱼肉,一拐一瘸的颠到城头上去找单二哥对喝。喝得个晕晕沉沉,又踉跄的颠簸着归来。遇到过于高兴,不忍遏止自己兴头时,也会用指头轻轻地敲着又可当枕头又是家业的竹梆,唱两句“沙陀国老英雄……”“韩伯,过年了,好呀!”
“好,好,好,天天喝怎么不好。”
“你酒也喝不完吧?也应得请我们喝一杯!”
“好吧——咦!你们这几天难道不喝吗?老板家里,大块大块的肉,大缸大缸的酒,正好不顾命的朝嘴里送……”每早上,一些住在附近的铺子上遣学徒们来敬神时,这些小家伙总是一面插香燃烛,把篮子里热气蒸腾的三牲取出来,一面同韩伯闹着玩笑。学徒们口里是没事不惯休息的,为练习做买卖,似乎这当子非铺柜上的应酬也不妨多学一点。其实他们这几日不正象韩伯所说的为酒肉已胀晕了!
这半月来韩伯也不要什么人准可,便正式停了十多天工。
一九二六年五月四日作于窄而霉小斋
……
画师家兄
(//小|//说//网)
——摘自一个庙老儿杂记
如今的哥哥,对我简直是一个温煦慈爱的母亲了。至于把时间倒拖转去七八年的样子,则我们竟可以说是一对仇人!
不错,一对仇人!当哥哥从图画学校归来,吵散我同六弟正做得高兴的玩意事,而且有理无理把手掌掷到我们脸上时,母亲在厨房炒菜,见我们哭哭啼啼去诉冤,常说我们是一对仇人呢。
这时想来,原多是我们的不对。因当时的顽劣行为,本来也非一个一个耳刮子不能打去的。这明明是哥哥爱我同六弟处,但当时的我们,为了他专扫我们的兴,打我们的嘴,对他的不平,竟至于时时刻刻在暗地里诅咒他耳朵益发失聪,眼睛益发失明。
一到哥哥从本地图画学校毕了业,到长沙去升学后,哈哈,从此不再见仇人了。请想啊!我们是怎样的高兴。在哥哥出门三天以后,在家中,我居然就称王作霸起来。妈的溺爱,任她在麻篮里找也找不出处置我的方法来:我的精密谎骗又能瞒过一星期才返家一次的二姐,于是得来许多机会使我去接近那些恶习。仇人出门没有一个月,我就学会六颗骰子的什么“底经”“皮经”,镇天早上到赌摊子上去同人抓六颗骰子玩。安安静静的喝着那些下流腔……三你掷颗六呀!五四顺来了!枪打苗崽崽!六红快来了!……一喝一掷,一掷一喝,竟不必再回头去,防那一只突如其来揪我耳朵的手了,好不快活!
若非妈气无可气忍痛把我送到一个同乡团长老爷处去充小兵,让我在家中再堕落下去,我准定把赌摊上跛子麻三的掌头事业赚上了。
…………
几年来环境把我们分得远远的远远的,总寻不到一个相见机会。然而再不会在床上诅咒仇人眼瞎耳聋了。每一次得到哥哥来信,提到过去的孩子时事,总使我流泪。哥哥因接近艺术的缘故,已成一个职业画师。我呢?一事无成,军队中这里那里转着圈子,但张起眼睛,看那些同道朋友,一个二个在尖头子弹下丧失了生命,在别人的呐喊声里就让自己逃下来;在我的呐喊声里又看到别人一样的做出可笑底神气逃去。自己跑,看人家跑,两者的循环,使我对人生感到极端的疲倦,然而还是转,还是转!
第一次见到哥哥,是去年秋天。我从湖南转到北京,他也从关外转到北京。在时间的碾轮下,我们的样子都变了。往年的仇人,已瘦成了一束稻稿儿相似,若非他那一双特有的眼睛为我证明,在车站几乎当面错过。我背过身去流了些泪,才回头笑着问他路上情形。研究他的身子,手,脚,声音,颜色,都已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