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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渠里。“你说本特利医生不会来?”他的妻子问道。护士点点头。她身材高瘦,有棱有角,骨头似乎随时会冒出肌肤,蓝色的大眼睛露出严肃与智慧的光芒。好些个月来,大家谣传,或是开玩笑,说她有点爱上他,他认为这些不过是无聊的闲话,没把它们放在心上。当一个男人和单身女子日复一日近距离地共事,难免会产生谣言,虽然这有点烦人。有天晚上他趴在桌上睡着了。他梦见回到小时候的家,母亲正在腌制水果,一瓶瓶腌果子摆在窗下铺着油桌布的桌上,闪烁着如同珠宝般的光芒。五岁的妹妹坐在一旁,一只了无生气的手上抱着洋娃娃。虽然是个瞬间而过的影像,说不定只是回忆中的一景,却让他心中充满感伤与渴求。那栋房子已在他名下,现在却无人居住。妹妹去世、父母迁出之后,房子就荒废了。那些被母亲洗刷到泛白的房间全都空空荡荡,屋里只剩下松鼠和老鼠的脚步声。睁开双眼,从桌上抬起头时,他已热泪盈眶。护士站在门口,一脸柔情。在那一刻,半带微笑的她显得很美,完全不像那个安静、能干,每天在他身旁工作的干练女子。他们目光相遇,医生觉得他似乎了解她——以某种深奥而确定的方式——他们彼此了解;在那一瞬间,他们之间毫无阻碍,那种亲密的感觉震撼人心。他一动不动,整个人呆住了;她则满脸涨得通红,转头望向别处,然后清清喉咙,板起面孔说她加班了两小时,现在要回家了。在此之后的好些日子,她始终回避他的目光。那以后,大伙拿她跟他开玩笑时,他总是请他们住嘴。她是个非常优秀的护士,他边说边举起一只手示意别开玩笑,从此铭怀他们心念相通的那一刻。她是我共事过最好的一位护士,这是真的,而此时他很高兴她在身旁。“到急诊室好吗?”她问,“你们能走到吗?”医生摇摇头,阵痛间隔的时间只有一分钟左右。“宝宝等不及了。”他看着他的妻子说。雪融在她的发间,散发出钻石王冠般的光泽。“宝宝快出来了。”
一九六四年(3)
“没关系。”他妻子冷静地说。她的声调有点冷淡,也很决然。“等他长大了,一定要把今天这件趣事讲给他听。嗯,不一定是‘他’,男孩女孩都一样。”护士笑了笑,双眼之间的直线依然清晰,但稍微缓和了一些。“我们这就带你进去吧,”她说,“让我们帮你减轻一些痛苦。”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找件大褂。他走进本特利的检查室,妻子正躺在产台上,双脚踏在脚镫上。检查室漆成淡蓝色,四处都是黄铜与白色的珐琅器皿,以及闪烁着钢铁光泽的精良仪器。医生走到水槽边洗手,他高度警觉,注意到最微小的细节。履行了这个日常的仪式之后,本特利未能在场所引发的不安逐渐消退。他闭上双眼,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工作。“一切顺利。”他转身时,护士对他说,“情形不错。我想她的宫颈已经扩张到十公分,你看看如何?”他坐在矮凳子上,把手伸进妻子温暖的体内。羊膜囊还好好的。穿过膜囊,他摸得到宝宝的头,像颗棒球一样光滑坚硬。他的亲生骨肉啊!他本应该在候诊室的某处踱步。他把手抽出妻子温暖的身体。室内另一端,唯一一扇窗户的百叶窗紧闭。他发现自己想着雪,不晓得外面是否依然飘雪,城市和远方也随之陷入沉静?“没错,”他说,“十公分了。”“菲比。”他的妻子说。他看不到她的脸,但她的声音相当清晰。他们这几个月一直讨论宝宝的名字,却尚未达成结论。“若是女孩,就叫她菲比;若是男孩,就叫他保罗,跟我叔祖父的名字一样。我跟你提过吧?”她问,“我先前就打算跟你说,我已决定好了。”“这两个名字都很好。”护士安抚地说。“菲比和保罗。”医生重复一次。但他关切的是妻子的躯体开始收缩,他对护士示意,护士已准备了麻醉气体。在他实习之时,医生们通常从一开始就让产妇吸入麻醉气体,直到分娩结束为止。但时代变了,现在是一九六四年,他知道本特利对此比较谨慎。产妇最好在清醒状态下自己用力。本特利只有在阵痛达到最高点、胎儿露头及小孩出世时,才将产妇麻醉。他的妻子全身紧绷,大叫出声,宝宝已移动到产道,撑破了羊膜囊。“好。”医生说,护士随即把吸气罩套好。麻醉气体逐渐发生功效,他妻子的双手放松,拳头也松开。阵痛一波波地扫过体内之时,她躺得笔直,安详而没有知觉。“就头一胎而言,宝宝出来得特快的。”护士发表意见。“没错,”医生说,“目前为止,一切都好。”这种情况持续了半小时。他的妻子清醒过来,低声呻吟、用力,当他觉得她受够了,或是当她哭喊说痛得受不了,他就点头示意护士用麻醉气。除了沉默地交换指示之外,他们没有说话。外面继续下着雪,雪花在屋子四周飘落,堆积在道路上。医生坐在不锈钢的椅子上,把注意力集中在几项重要的事上。他在医学院接生了五次,每次皆母子平安,现在他专心回想那些事情,从回忆中搜寻需要注意的细节。他的妻子依然双脚踏在脚镫上,腹部高耸到他看不见她的脸。当他仔细思考时,她变成了那几位产妇之一,她那圆滚滚的膝盖、光滑细腻的腿肚以及脚踝全在他眼前,看来熟悉而令人怜爱,但他没想要轻抚她的肌肤,或是拍拍膝盖请她安心。她使劲时,握住她手的是护士。医生已专注于当务之急,对他来说,她已不再仅仅是她自己:这副躯体跟其他人没两样。她是个患者,他必须使用各种医学技术协助她。他不能感情用事,特别是现在,他更得保持冷静。随着时间的流逝,先前在他们卧室的那种奇怪感觉再度浮上心头,不知怎么的,他觉得似乎被拉离了分娩现场。他人在这里,却又飘浮在别处,从某个安全距离观察一切。他看到自己精准地在阴部划了一刀。当鲜血规整地呈一条直线流出,他心想这刀划得不错,不让自己回想那些曾经热情地爱抚这个部位的时刻
宝宝露头了。再用力推挤了三次,宝宝终于降临人间,滑进他等在一边的双手。宝宝大声哭叫,蓝色的皮肤渐渐变成粉红。是个男孩!小宝宝满脸通红,发色乌黑,双眼带着警戒,对灯光和阵阵冷冽的空气感到疑惑。医生绑紧脐带,然后剪下来。我的儿子,他允许自己想道,我的儿子。“他可真漂亮。”护士说。他检查宝宝的时候,她就站在旁边,注意到孩子快速而平稳的心跳、十指修长的双手和乌黑的头发。然后,她把孩子抱到另外一间屋,清洗一番,又向他眼里滴上几滴硝酸银溶液。孩子的哭声飘过去,惊醒了他的妻子。医生守在原地,一只手放在她的膝盖上,深吸几口气,等待着胞衣出现。我的儿子,他再次想。“宝宝在哪里?”他的妻子问。她睁开双眼,拨开垂落在潮红脸际的发丝。“一切都好吗?”“是个男孩,”医生俯身笑着对她说,“我们有个儿子了。等他清洗干净,你就可以看到他,他完美极了。”他妻子疲倦的脸上露出放松的柔和表情。但忽然阵痛又起,全身再度紧绷。医生以为是宝宝的胞衣,于是他坐回她腿间的凳子上,轻压她的腹部,她放声大叫。等到了解是怎么回事时,他惊讶得仿佛水泥墙上忽然多出一扇窗。“没关系,”他说,“没事,没事。护士。”他呼喊,下一波阵痛更加剧烈。护士马上过来,怀里抱着宝宝,宝宝已包在白色的毛毯中。“他的阿普伽评分是九,”她宣布,“分数好极了。”他的妻子伸出双手想抱小宝宝,嘴里也开始说话,但阵痛让她受不了,她又躺了下来。“护士?”医生说,“我这儿需要你,请马上过来。”护士感到有些困惑,随后放了两个枕头在地上,把小宝宝放在
一九六四年(4)
中间,跟着医生站在产台旁。“多点麻醉气。”他说,看到她一脸惊讶。她一边遵照指示做,一边很快地点头表示了解。他把手放在妻子的膝盖上,随着麻药生效,他感觉到她的肌肉逐渐放松。“双胞胎?”护士问。男婴出生之后,医生允许自己放松下来。现在他的信心在动摇,除了点头之外,不敢多说什么。镇定下来,他对自己说,下一个宝宝的头冒了出来。你只不过在一个普通的地方。双手精准地动刀时,他从天花板某处俯瞰,心中想着,这次分娩也没什么不同。这个宝宝体型较小,而且很容易就出来了。小宝宝很快滑进他戴着手套的双手,速度快到他得身子往前倾,用胸部挡一挡,以免小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