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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河沿把我拉到马房去,在马房里,我什么都完啦!可是我心也不害怕,我欢喜给你叔叔做老婆。这时节你看,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块一般硬,叫我不敢触一触他。”
“你总是唱什么‘落着毛毛雨,披蓑衣去打鱼……,’我再也不愿听这曲子,年青人什么也不可靠,你叔叔也唱这曲子哩!这时他再也不想从前了!
那和死过的树一样不能再活。“
年青的男人不愿意听婶婶的话,转走到屋里,去喝一点酒。他为着酒,大胆把一切告诉了叔叔。福发起初只是摇头,后来慢慢的问着:那姑娘是十七岁吗?你是二十岁。小姑娘到咱们家里,会做什么活计?“
争夺着一般的,成业说:“她长得好看哩!她有一双亮油油的黑辫子。什么活计她也能做,很有气力呢!”
成业的一些话,叔叔觉得他是喝醉了,往下叔叔没有说什么,坐在那里沉思过一会,他笑着望着他的女人。
“啊呀……我们从前也是这样哩!你忘记吗?那些事情,你忘记了吧!……哈……哈,有趣的呢,回想年青真有趣的哩。”
女人过去拉着福发的臂,去抚媚他。但是没有动,她感到男人的笑脸不是从前的笑脸,她心中被他无数生气的面孔充塞住,她没有动,她笑一下赶忙又把笑脸收了回去。她怕笑得时间长,会要挨骂。男人叫把酒杯拿过去,女人听了这话,听了命令一般把杯子拿给他。于是丈夫也昏沉的睡在炕上。
女人悄悄地蹑着脚走出了,停在门边,她听着纸窗在耳边鸣,她完全无力,完全灰色下去。场院前,蜻蜓们闹着向日葵的花。但这与年青的妇人绝对隔碍着。
纸窗渐渐的发白,渐渐可以分辨出窗棂来了!进过高粱地的姑娘一边幻想着一边哭,她是那样的低声,还不如窗纸的鸣响。
她的母亲翻转身时,哼着,有时也锉响牙齿。金枝怕要挨打,连忙在黑暗中把眼泪也拭得干净。老鼠一般地整夜好象睡在猫的尾巴下。通夜都是这样,每次母亲翻动时,象爆裂一般地,向自己的女孩的枕头的地方骂了一句:“该死的!”
接着她便要吐痰,通夜是这样,她吐痰,可是她并不把痰吐到地上;她愿意把痰吐到女儿的脸上。这次转身她什么也没有吐,也没骂。
可是清早,当女儿梳好头辫,要走上田的时候,她疯着一般夺下她的筐子:
“你还想摘柿子吗?金枝,你不象摘柿子吧?你把筐子都丢啦!我看你好象一点心肠也没有,打柴的人幸好是朱大爷,若是别人拾去还能找出来吗?
若是别人拾得了筐子,名声也不能好听哩!福发的媳妇,不就是在河沿坏的事吗?全村就连孩子们也是传说。唉!……那是怎样的人呀?以后婆家也找不出去。她有了孩子,没法做了福发的老婆,她娘为这事羞死了似的,在村子里见人,都不能抬起头来。“
母亲看着金枝的脸色马上苍白起来,脸色变成那样脆弱。母亲以为女儿可怜了,但是她没晓得女儿的手从她自己的衣裳里边偷偷地按着肚子,金枝感到自己有了孩子一般恐怖。母亲说:“你去吧!你可再别和小姑娘们到河沿去玩,记住,不许到河边去。”
母亲在门外看着姑娘走,她没立刻转回去,她停住在门前许多时间,眼望着姑娘加入田间的人群,母亲回到屋中一边烧饭,一边叹气,她体内象染着什么病患似的。
农家每天从田间回来才能吃早饭。金枝走回来时,母亲看见她手在按着肚子:“你肚子疼吗?”
她被惊着了,手从衣裳里边抽出来,连忙摇着头:“肚子不疼。”
“有病吗?”
“没有病。”
于是她们吃饭。金枝什么也没有吃下去,只吃过粥饭就离开饭桌了!母亲自己收拾了桌子说:“连一片白菜叶也没吃呢!你是病了吧?”
等金枝出门时,母亲呼唤着:“回来,再多穿一件夹袄,你一定是着了寒,才肚子疼。”
母亲加一件衣服给她,并且又说:“你不要上地吧?我去吧!”
金枝一面摇着头走了!披在肩上的母亲的小袄没有扣钮子,被风吹飘着。
金枝家的一片柿地,和一个院宇那样大的一片。走进柿地嗅到辣的气味,刺人而说不定是什么气味。柿秧最高的有两尺高,在枝间挂着金红色的果实。
每棵,每棵挂着许多,也挂着绿色或是半绿色的一些。除了另一块柿地和金枝家的柿地接连着,左近全是菜田了!八月里人们忙着扒土豆;也有的砍着白菜,装好车子进城去卖。
二里半就是种菜田的人。麻面婆来回的搬着大头菜,送到地端的车子上。
罗圈腿也是来回向地端跑着,有时他抱了两棵大形的圆白英,走起来两臂象是架着两块石头样。
麻面婆看见身旁别人家的倭瓜红了。她看一下,近处没有人,起始把靠菜地长着的四个大倭瓜都摘落下来了。两个和小西瓜一样大的,她叫孩子抱着。罗圈腿脸累得涨红,和倭瓜一般红,他不能再抱动了!两臂象要被什么压掉一般。还没能到地端,刚走过金枝身旁,他大声求救似的:“爹呀,西……西瓜快要摔啦,快要摔碎啦!”
他着忙把倭瓜叫西瓜。菜田许多人,看见这个孩子都笑了!凤姐望着金枝说:“你看这个孩子,把倭瓜叫成西瓜。”
金枝看了一下,用面孔无心的笑了一下。二里半走过来,踢了孩子一脚;
两个大的果实坠地了!孩子没有哭,发愣地站到一边。二里半骂他:“混蛋,狗娘养的,叫你抱白菜,谁叫你摘倭瓜啦?……”
麻面婆在后面走着,她看到儿子遇了事,她巧妙的弯下身去,把两个更大的倭瓜丢进柿秧中。谁都看见她作这种事,只是她自己感到巧妙。二里半问她:“你干的吗?胡涂虫!错非你……”
麻面婆哆嗦了一下,口齿比平常更不清楚了:“……我没……”
孩子站在一边尖锐地嚷着:“不是你摘下来叫我抱着送上车吗?不认帐!”
麻面婆使着眼神,她急得要说出口来:“我是偷的呢!该死的……别嚷叫啦,要被人抓住啦!”
平常最没有心肠看热闹的,不管田上发生了什么事,也沉埋在那里的人们,现在也来围住他们了!这里好象唱着武戏,戏台上耍着他们一家三人。
二里半骂着孩子。
“他妈的混帐,不能干活,就能败坏,谁叫你摘倭瓜?”
罗圈腿那个孩子,一点也不服气的跑过去,从柿秧中把倭瓜滚弄出来了!
大家都笑了,笑声超过人头。可是金枝好象患着传染病的小鸡一般,着眼睛蹲在柿秧下,她什么也没有理会,她逃出了眼前的世界。
二里半气愤得几乎不能呼吸,等他说出“倭瓜”是自家种的,为着留种子的时候,麻面婆站在那里才松了一口气,她以为这没有什么过错,偷摘自己的倭瓜。她仰起头来向大家表白:“你们看,我不知道,实在不知道倭瓜是自家的呢!”
麻面婆不管自己说话好笑不好笑,挤过人围,结果把倭瓜抱到车子那里。
于是车子走向进城的大道,弯腿的孩子拐拐歪歪跑在后面。马,车,人渐渐消失在道口了!
田间不断的讲着偷菜棵的事。关于金枝也起着流言:“那个丫头也算完啦!”
“我早看她起了邪心,看她摘一个柿子要半天工夫;昨天把柿筐都忘在河沿!”
“河沿不是好人去的地方。”
凤姐身后,两个中年的妇人坐在那里扒胡萝卜。可是议论着,有时也说出一些淫污的话,使凤姐不大明白。
金枝的心总是悸动着,时间象蜘蛛缕着丝线那样绵长;心境坏到极点。
金枝脸色脆弱朦胧得象罩着一块面纱。她听一听口哨还没有响。辽远的可以看到福发家的围墙,可是她心中的哥儿却永不见出来。她又继续摘柿子,无论青色的柿子她也摘下。她没能注意到柿子的颜色,并且筐子也满着了!她不把柿子送回家去,一些杂色的柿子,被她散乱的铺了满地。那边又有女人故意大声议论她:“上河沿去跟男人,没羞的,男人扯开她的裤子!……”
金枝关于眼前的一切景物和声音,她忽略过去;她把肚子按得那样紧,仿佛肚子里面跳动了!忽然口哨传来了!她站起来,一个柿子被踏碎,象是被踏碎的蛤蟆一样,发出水声。她跌倒了,口哨也跟着消灭了!以后无论她怎样听,口哨也不再响了。
金枝和男人接触过三次:第一次还是在两个月以前,可是那时母亲什么
也不知道,直到昨天筐子落到打柴人手里,母亲算是渺渺茫茫的猜度着一些。
金枝过于痛苦了,觉得肚子变成个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