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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感到过于亲热,好象要哭出来似的,她想说:“从昨夜就没吃一点东西,连水也没喝过。”
中午来到,她们和从“鸦片馆”出来那些游魂似的人们同行着。
女工店有一种特别不流通的气息,使金枝想到这又不是乡村,但是那一些停滞的眼睛,黄色脸,直到吃过饭,大家用水盆洗脸时她才注意到,全屋五丈多长,没有隔壁,墙的四周涂满了臭虫血,满墙拖长着黑色紫色的血点。
一些污秽发酵的包袱围墙堆集着。这些多样的女人,好象每个患着病似的,就在包袱上枕了头讲话:“我那家子的太太,待我不错,吃饭都是一样吃,哪怕吃包子我也一样吃包子。”
别人跟住声音去羡慕她。过了一阵又是谁说她被公馆里的听差扭一下嘴巴。她说她气病了一场,接着还是不断地乱说。这一些烦烦乱乱的话金枝尚不能明白,她正在细想什么叫公馆呢?什么是太太?她用遍了思想而后问一个身边在吸烟的剪发的妇人:“‘太太’不就是老太太吗?”
那个妇人没答她,丢下烟袋就去呕吐。她说吃饭吃了苍蝇。
可是全屋通常的板炕,那一些城市的女人她们笑得使金枝生厌,她们是前仆后折的笑。她们为着笑这个乡下女人彼此兴奋得拍响着肩膀,笑得过甚
的竟流起眼泪来。金枝却静静坐在一边。等夜晚睡觉时,她向初识那个老太太说:“我看哈尔滨倒不如乡下好,乡下姊妹很和气,你看午间她们笑我拍着掌哩!”
说着她卷紧一点包袱,因为包袱里面藏着赚得的两角钱纸票,金枝枕了包袱,在都市里的臭虫堆中开始睡觉。
金枝赚钱赚得很多了!在裤腰间缝了一个小口袋,把两元钱的票子放进去,而后缝住袋口。女工店向她收费用时她同那人说:“晚几天给不行吗?我还没赚到钱。”她无法又说:“晚上给吧!我是新从乡下来的。”
终于那个人不走,她的手摆在金枝眼下。女人们也越集越多,把金枝围起来。她好象在耍把戏一般招来这许多观众,其中有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头发完全脱掉,粉红色闪光的头皮,独超出人前,她的脖子装好颤丝一般,使闪光的头颅轻便而随意地在转,在颤,她就向金枝说:“你快给人家!怎么你没有钱?你把钱放在什么地方我都知道。”
金枝生气,当着大众把口袋撕开,她的票子四分之三觉得是损失了!被人夺走了!她只剩五角钱。她想:“五角钱怎样送给妈妈?两元要多少日子再赚得?”
她到街上去上工很晚。晚间一些臭虫被捏死,发出袭人的臭味,金枝坐起来全身搔痒,直到搔出血来为止。
楼上她听着两个女人骂架,后来又听见女人哭,孩子也哭。
母亲病好了没有?母亲自己拾柴烧吗?下雨房子漏水吗?渐渐想得恶化起来:她若死了不就是自己死在炕上无人知道吗?
金枝正在走路,脚踏车响着铃子驰过她,立刻心脏膨胀起来,好象汽车要轧上身体,她终止一切幻想了。
金枝知道怎样赚钱,她去过几次独身汉的房舍,她替人缝被,男人们问她:“你丈夫多大岁数咧?”
“死啦!”
“你多大岁数?”
“二十七。”
一个男人拖着拖鞋,散着裤口,用他奇怪的眼睛向金枝扫了一下,奇怪的嘴唇跳动着:“年青青的小寡妇哩!”
她不懂在意这个,缝完,带了钱走了。有一次走出门时有人喊她:“你回来,……你回来。”
给人以奇怪感觉的急切地呼叫,金枝也懂得应该快走,不该回头。晚间睡下时,她向身边的周大娘说:“为什么缝完,拿钱走时他们叫我?”
周大娘说:“你拿人家多少钱?”
“缝一个被子,给我五角钱。”
“怪不得他们叫你!不然为什么给你那么多钱?普通一张被两角。”
周大娘在倦乏中只告诉她一句:“缝穷婆谁也逃不了他们的手。”
那个全秃的亮头皮的妇人在对面的长炕上类似尖巧的呼叫,她一面走到金枝头顶,好象要去抽拔金枝的头发。弄着她的胖手指:“唉呀!我说小寡妇,你的好运气来了!那是又来财又开心。”
别人被吵醒开始骂那个秃头:“你该死的,有本领的野兽,一百个男人也不怕,一百个男人你也不够。”
女人骂着彼此在交谈,有人在大笑,不知谁在一边重复了好几遍:“还怕!一百个男人还不够哩!”
好象闹着的蜂群静了下去,女人们一点嗡声也停住了,她们全体到梦中去。
“还怕!一百个男人还不够哩!”不知谁,她的声音没有人接受,空洞地在屋中走了一周,最后声音消灭在白月的窗纸上。
金枝站在一家俄国点心铺的纱窗外。里面格子上各式各样的油黄色的点心、肠子、猪腿、小鸡,这些吃的东西,在那里发出油亮。最后她发现一个整个的肥胖的小猪,竖起耳朵伏在一个长盘里。小猪四围摆了一些小白菜和红辣椒。她要立刻上去连盘子都抱住,抱回家去快给母亲看。不能那样做,她又恨小日本子,若不是小日本子搅闹乡村,自家的母猪不是早生了小猪吗?
“布包”在肘间渐渐脱落,她不自觉的在铺门前站不安定,行人道上人多起来,她碰撞着行人。一个漂亮的俄国女人从点心铺出来,金枝连忙注意到她透孔的鞋子下面染红的脚趾甲;女人走得很快,比男人还快,使她不能再看。
人行道上:————的大响,大队的人经过,金枝一看见铜帽子就知道日本兵,日本兵使她离开点心铺快快跑走。她遇到周大娘向她说:“一点活计也没有,我穿这一件短衫,再没有替换的,连买几尺布的钱也攒不下,十天一交费用,那就是一块五角。又老,眼睛又花,缝的也慢,从没人领我到家里去缝。一个月的饭钱还是欠着,我住得年头多了!若是新来,那就非被赶出去不可。”她走一条横道又说:“新来的一个张婆,她有病都被赶走了。”
经过肉铺,金枝对肉铺也很留恋,她想买一斤肉回家也满足。母亲半年多没尝过肉味。
松花江,江水不住地流,早晨还没有游人,舟子在江沿无聊地彼此骂笑。
周大娘坐在江边。怅然了一刻,接着擦她的眼睛,眼泪是为着她末日的命运在流。江水轻轻拍着江岸。
金枝没被感动,因为她刚来到都市,她还不晓得都市。金枝为着钱,为着生活,她小心地跟了一个独身汉去到他的房舍。刚踏进门,金枝看见那张床,就害怕,她不坐在床边,坐在椅子上先缝被褥。那个男人开始慢慢和她说话,每一句话使她心跳。可是没有什么,金枝觉得那人很同情她。接着就缝一件夹衣的袖口,夹衣是从那个人身上立刻脱下的,等到袖口缝完时,那男人从腰带间一个小口袋取出一元钱给她,那男人一面把钱送过去,一面用他短胡子的嘴向金枝扭了一下,他说:“寡妇有谁可怜你?”
金枝是乡下女人,她还看不清那人是假意同情,她轻轻受了“可怜”字眼的感动,她心有些波荡,停在门口,想说一句感谢的话,但是她不懂说什么,终于走了!她听道旁大水壶的笛子在耳边叫,面包作坊门前取面包的车子停在道边,俄国老太太花红的头巾驰过她。
“嗳!回来……你来,还有衣裳要缝。”
那个男人涨红了脖子追在后面。等来到房中,没有事可做,那个男人象猿猴一般,袒露出多毛的胸膛,去用厚手掌闩门去了!而后他开始解他的裤子,最后他叫金枝:“快来呀……小宝贝。”他看一看金枝吓住了,没动,“我叫你是缝裤子,你怕什么?”
缝完了,那人给她一元票,可是不把票子放到她的手里,把票子摔到床底,让她弯腰去取,又当她取得票子时夺过来让她再取一次。
金枝完全摆在男人怀中,她不是正音嘶叫:“对不起娘呀!……对不起娘……”
她无助的嘶狂着,圆眼睛望一望锁住的门不能自开,她不能逃走,事情必然要发生。
女工店吃过晚饭,金枝好象踏着泪痕行走,她的头过分的迷昏,心脏落进污水沟中似的,她的腿骨软了,松懈了,爬上炕取她的旧鞋,和一条手巾,她要回乡,马上躺到娘身上去哭。
炕尾一个病婆,垂死时被店主赶走,她们停下那件事不去议论,金枝把她们的趣味都集中来。
“什么勾当?这样着急?”第一个是周大娘问她。
“她一定进财了!”第二个是秃头胖子猜说。
周大娘也一定知道金枝赚到钱了,因为每个新来的第一次“赚钱”都是过分的羞恨。羞恨摧毁她,忽然患着传染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