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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超增补廪,少年英锐,自恃才高一世,视一第何啻拾芥!平时与一班好朋友,
或以诗酒娱心,或以山水纵目,放荡不羁。其中独有四个秀才,情好更驾。自古
道:“惺惺惜惺惺,才子惜才子。”却是嘉善黄平之,秀水何澄,海盐乐尔嘉,
同邑方昌,都一般儿你美我爱,这多是同郡朋友。那他州外府与灿若往来的,不
计其数,大约不过是并时的才人。那本县知县姓稽,单讳一个清字,常州江阴县
人。平日敬重斯文,喜欢才士,也道灿若是个青云决科之器,与他认了师生,往
来相好。是年正是大比之年,有了科举。灿若归来打叠衣装,上杭应试,与王氏
话别。王氏挨着病躯,整顿了行李,眼中流泪道:“官人前程远大,早去早回。
奴未知有福分能勾与你同享富贵与否?”灿若道:“娘子说那里话?你有病在身,
我去后须十分保重!”也不觉掉下泪来。二人执手分别,王氏送出门外,望灿若
不见,掩泪自进去了。
灿若一路行程,心下觉得不快。不一日,到了杭州,寻客店安下。匆匆的进
过了三场,颇称得意。一日,灿若与众好朋友游了一日湖,大醉回来睡了。半夜,
忽听得有人扣门,披衣而起。只见一人高冠敞袖,似是道家妆扮。灿若道:“先
生夤夜至此,何以教我?那人道:“贫道颇能望气,亦能断人阴阳祸福。偶从东
南来此,暮夜无处投宿,因扣尊扃,多有惊动!”灿若道:“既先生投宿,便同
榻何妨。先生既精推算,目下榜期在迩,幸将贱造推算,未知功名有分与否,愿
决一言。”那人道:“不必推命,只须望气。观君丰格,功名不患无缘,但必须
待尊阃天年之后,便得如意。我有二句诗,是君终身遭际,君切记之:鹏翼抟时
歌六忆,鸾胶续处舞双凫。”灿若不解其意,方欲再问,外面猫儿捕鼠,扑地一
响,灿若吓了一跳,却是南柯一梦。灿若道:“此梦甚是诧异!那道人分明说,
待我荆妻亡故,功名方始称心。我情愿青衿没世也罢,割恩爱而博功名,非吾愿
也。”两句诗又明明记得,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又道:“梦中言语,信他则甚!
明日倘若榜上无名,作速回去了便是。”正想之际,只听得外面叫喊连天,锣声
不绝,扯住讨赏,报灿若中了第三名经魁。灿若写了票,众人散讫。慌忙梳洗上
轿,见座主,会同年去了。那座师却正是本县稽清知县,那时解元何澄,又是极
相知的朋友。黄平之、乐尔嘉、方昌多已高录,俱各欢喜。灿若理了正事,天色
傍晚,乘轿回寓。只见那店主赶着轿,慌慌的叫道:“沈相公,宅上有人到来,
有紧急家信报知,候相公半日了。”灿若听了“紧急家信”四字,一个冲心,忽
思量着梦中言语,却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正是:
青龙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到得店中下轿,见了家人沈文,穿一身素净衣服,便问道:“娘子在家安否?
谁着你来寄信?”沈文道:“不好说得,是管家李公着寄信来。官人看书便是。”
灿若接过书来,见书封筒逆封,心里有如刀割。拆开看罢,方知是王氏于二十六
日身故,灿若惊得呆了。却似: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雪水来。
半响做声不得,蓦然倒地。众人唤醒,扶将起来。灿若咽住喉咙,千妻万妻
的哭,哭得一店人无不流泪。道:“早知如此,就不来应试也罢,谁知便如此永
诀了!”问沈文道:“娘子病重,缘何不早来对我说?”沈文道:“官人来后,
娘子只是旧病恹恹,不为甚重。不想二十六日,忽然晕倒不醒,为此星夜赶来报
知。”灿若又哽咽了一回,疾忙叫沈文雇船回家去,也顾不得他事了。暗思一梦
之奇,二十七日放榜,王氏却于二十六日间亡故,正应着那“鹏翼抟时歌六忆”
这句诗了。
当时整备离店,行不多路,却遇着黄平之抬将来。(二人又是同门)相见罢,
黄平之道:“观兄容貌,十分悲惨,未知何故?”灿若噙着眼泪,将那得梦情由,
与那放榜报丧、今赶回家之事,说了一遍。平之嗟叹不已道:“尊兄且自宁耐,
毋得过伤。待小弟见座师与人同袍为兄代言其事,兄自回去不妨。”两人别了。
灿若急急回来,进到里面,抚尸恸哭,几次哭得发昏。择时入殓已毕,停枢
在堂。夜间灿若只在灵前相伴。不多时,过了三、四七。众朋友多来吊唁,就中
便有说着会试一事的,灿若漠然不顾,道:“我多因这蜗角虚名,赚得我连理枝
分,同心结解,如今就把一个会元搬在地下,我也无心去拾他了。”这是王氏初
丧时的说话。转眼间,又过了断七。众亲友又相劝道:“尊阃既已夭逝,料无起
死回生之理。兄枉自灰其志,竟亦何益!况在家无聊,未免有孤栖之叹,同到京
师,一则可以观景舒怀,二则人同袍剧谈竟日,可以解愠。岂司为无益之悲,误
了终身大事?”灿若吃劝不过,道:“既承列位佳意,只得同走一遭。”那时就
别了王氏之灵,嘱付李主管照管羹饭、香火,同了黄、何、方、乐四友登程,正
是那十一月中旬光景。
五人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京师。终日成群挈队,诗歌笑傲,不时往花街
柳陌,闲行遣兴。只有灿若没一人看得在眼里。韶华迅速,不觉的换了一个年头,
又早上元节过,渐渐的桃香浪暖。那时黄榜动,选场开,五人进过了三场。人人
得意,个个夸强。沈灿若始终心下不快,草草完事。过不多时揭晓,单单奚落了
灿若,他也不在心上。黄、何、方、乐四人自去传胪,何澄是二甲,选了兵部主
事,带了家眷在京。黄平之到是庶吉士,乐尔嘉选了太常博士,方昌选了行人。
稽清知县已行取做刑科给事中,各守其职不题。
灿若又游乐了多时回家,到了桐乡。灿若进得门来,在王氏灵前拜了两拜,
哭了一场,备羹饭浇奠了。又隔了两月,请个地理先生,择地殡葬了王氏已讫,
那时便渐渐有人来议亲。灿若自道是第一流人品,王氏恁地一个娇妻,兀自无缘
消受,再那里寻得一个厮对的出来?必须是我目中亲见,果然象意,方才可议此
事。以此多不着紧。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却又过了三个年头,灿若又要
上京应试,只恨着家里无人照顾。又道是“家无主,屋倒竖”。灿若自王氏亡后,
日间用度,箸长碗短,十分的不象意;也思量道:“须是续弦一个拿家娘子方好。
只恨无其配偶。”心中闷闷不已。仍把家事,且付与李主管照顾,收拾起程。那
时正是八月间天道,金风乍转,时气新凉,正好行路。夜来皓魄当空,澄波万里,
上下一碧,灿若独酌无聊,触景伤怀,遂尔口占一曲:
露摘野塘秋,下帘笼不上钩,徒劳明月穿窗牖。鸳衾远丢,孤身远游,浮搓
怎得到阳台右?漫凝眸,空临皓魄,人不在月中留。(词寄《黄莺儿》)
吟罢,痛饮一醉,舟中独寝。
话休絮烦,灿若行了二十余日,来到京中。在举厂东边,租了一个下处,安
顿行李已好。一日同几个朋友到齐化门外饮酒。只见一个妇人,穿一身缟素衣服,
乘着蹇驴,一个闲的,挑了食櫑随着,恰象那里去上坟回来的。灿若看那妇人,
生得:
敷粉太白,施朱太赤。加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十相具足,是风流占尽无
余;一味温柔,差丝毫便不厮称!巧笑倩兮,笑得人魂灵颠倒;美目盼兮,盼得
你心意痴迷。假使当时逢妒妇,也言“我见且犹怜”。
灿若见了此妇,却似顶门上丧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他就撇了这些朋友,
也雇了一个驴,一步步赶将去,呆呆的尾着那妇人只顾看。那妇人在驴背上,又
只顾转一对秋波过来看那灿若。走上了里把路,到一个僻静去处,那妇人走进一
家人家去了。灿若也下了驴,心下不舍,钉住了脚在门首呆看。看了一晌,不见
那妇人出来。正没理会处,只见内里走出一个人来道:“相公只望门内观看,却
是为何?”灿若道:“适才同路来,见个白衣小娘子走进此门去,不知这家是甚
等人家?那娘子是何人?无个人来问问。”那人道:“此妇非别,乃舍表妹陆蕙
娘,新近寡居在此,方才出去辞了夫墓,要来嫁人。小人正来与他作伐。”灿若
道:“足下高姓大名?”那人道:“小人姓张,因为做事是件顺溜,为此人起一
个混名,只叫小人张溜儿。”灿若道:“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