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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象真疯了。他赶去,又追出前面拦着两人。
“你不要装成疯疯癫癫,这地方有人会来,先生,这样的行为于你很不利,一个人应当知道自重,同时还应当记到尊重别人。”
自宽君在心里算计,“这样行为于自己是自重?这样行为是尊重别人?是我故意装成疯子?这样为人见到把我又怎样?
……“
他见到那大一点的女人,在生气中复保存那骄傲尊严的自信,因而还露出那鄙夷笑容在嘴角,就非常伤心。
“你们把我误会了。”他现着可怜的自卑的神气说,“我要求你们谈一谈话,也许可以从两分钟的谈话上面互相会成好朋友。请两位不要那样生气。也不要那样的鄙视人,一个人相貌拙鲁一点,衣服破旧一点,也不是他的愿意。我们常常可以从丑样子的人中找出好心肠以及美丽灵魂来,在一本小说上面不是有人说过么?”
说了这一篇话的自宽君,就定目去望那女人的脸上颜色。
自以为这一篇文章可非常巧妙的把自己内心表示给这女人了。
女人意似稍稍恢复第一次镇定了。但自宽君苦心孤诣在刚才所说的话上引出自己的书上的名句来,可是这时女人却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其中意思!
自宽君,为什么又不爽快的说出自己的姓名?此中在他还有别一种计划。他以为,照此一来或许反而弄僵,纵不僵,女人若是稍多经验的人,也会瞧不起自己!世界上,有急于自介大声说自己为某某的么?若是有,这人纵算是名人,其呆子脾气,也就不次于他的世誉!自宽君实想在谈话以后再说出自己便是某某,因此一来则所给予女人欣悦的分量,必能将因冒失鲁莽拦人的嫌恶冒失乖除还有余。谁知女人就因不放心面前人的言语,仍然想亟亟离开这个地方。
女人在一种讨厌的搅扰中,总不失去那蕴藉微晒的神态,就因此使自宽君益发以为自己姓名不应在未安定坐着以前说出来。
自宽君见女人已不即于要从自己包围中逃出,想怎样来一说就更使女人认出自己是与浪子全异的人物,就绕圈子说是这里图书馆曾到过不?
说“到过。”是小一点的女人勉强应付似的说。
既到过,那又有话了。“是常到不是?”
说“并不常到。”是大的女人勉强应付似的说。
“那我可常到。”自宽君,以为“遇到秀才讲书,遇到屠户讲猪”是讲话妙诀,就又接着说这图书馆中的利弊。
三人是两人朝西一人朝东对面站在那斜坡上谈。有过路的人,不知道也许以为原是在一块的熟人,谁都不去注意了。
“你们是在什么地方上课?我愿意知道,如同愿意知道我顶熟顶尊敬的朋友一样。”
“先生,又来了!先生要谈的话就是这些么?我们实在对不起,少陪了,改日有机会再来请教。”大的携着小的那女人的手,朝对面直冲过去,自宽君稍让,女人翻越过那斜小坡走到大路上去了。
谁教他还随到翻过这土堆去?是坐牢的命!
刚一到大路的白宽君,还想追上女人去,不顾旁边是什么,一举步便为一黄色物挡祝头抬起的结果,把面前的东西认清楚了。自宽君只差惊诧得大喊,一个警察官模样的高个儿汉子,就立在身边。悄悄的又若无其事的看警察的脸。看到警察的脸的难看样子,自宽就明白,自己的事全给这家伙所知道了。
然而以为一走也许就自然走去,就重新若无其事的提步向侧面小路上走。
“走到哪儿去?”一只有力的手擒着了自宽君膀子,“我看您这人真有点儿歪劲。干吗到这里来捣乱?”
“是捣乱吗,警官先生?”
“不捣乱,干吗跟着别人走还不够,再又来拦人行动?那两位是你什么人?”
自宽君心想:“那干吗你又跟我身后走,阻拦我行动?”想是想,可不说。因这官家人对自己似乎也不会怎么下不去,他就引咎似的笑一笑,且临时记起女人才说的青年人也须要礼貌的话来,便向后斜退,对警察官把帽甩起扬一扬,点头溜走了。
回头望那警官还露着一个不高兴的脸相站在路旁边不走,自宽君深怕迟了情形又会变卦,就大步往前。
女人已经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把“捣乱”两个字,细细在路上咀嚼,又不禁哑然失笑。他无可不可的原谅了警察对他的误会。他不能在警察耳边一五一十把这女人于自己是如何关系相告,警察执行他的职务,亦为所应为!
命运戏弄人的地方总不会适可而止。这时大约图书馆早已开门,要去也是时候了,他就过桥从东边塔下山路走去。他又不即到图书馆,一直上,上到大白塔脚还翻过亭子上去望全京城烟树。全是绿荫的北京城真太伟大了,而这美又正是一种萧条的沉静的美,合乎自宽君认为美的条件。为留恋这光景,以及在这光景下来玩味眼前所遭逢的奇遇,自宽君呆在那亭子上就不动了。
爱人,或者友人,或者女人,……各式各样的名词,在他心上合成一堆杂无章次的东西。为什么定要想这些无关于自己的事?在自宽君心上,根本就无所谓自己的事在。把每一类人每一个人的生活,收缩到心头,在这观察所及的生活上加以同情与注意,便是自宽君的日常工作!
有种人,善于抽象作一切冒险行为,在自己脑中,常常摹拟那另一时代的战士勇迈情形,亦以为这是自己所不难的事。且勇于自信。但一到敌人在眼前时,就全完了,自宽君就类乎这种人物。在通常日子,为了一种欲望驱使,作着各式各样大胆的恋爱的梦,以为凡在过去所失败的是缺于机遇,非必因怯弱不前而塌台。然而瞧,如今怎样?一个长于在自己脑中摹演戏剧的,一上台,就手忙脚乱了。一切的戏原就是为那类单止口上有戏的人所演!
他想这次可得了一个证明:证明了事实同理想完全两样。
事实纵能按到理想的环境显现于眼前,可是在理想中所拟的英雄装扮到事实里便成了傻东西。
自己傻憨的成分,不必对镜子去看,适间那一个大一点的女人脸上就为明白告他了。
天的东南角上,一些淡灰色的云镶着银色的窄边,在缓缓移动。天顶蓝得象海,海又似乎不及它的深和明。偏东的近于天脚下的地方,蓝色又渐浅,象洗过下水太多的旧蓝竹布色。这样的天覆盖着的是一个深绿色的北京城,在绿色中时时露出些浅灰色屋脊,从这些建筑物的顶脊上就可以分出街道,有时还可以从声音上辨识那街道上汽车电车的行动。新秋的北京,正是一年四季顶美的北京!
在自宽君左右,比他站的地位似乎还略较低的,是柏树榆树的枝。这枝子上叶底缀着不知数目的蝉类,比乡下塾馆中村童温书还吵闹得凶。这是蝉的“生命力”!再过一个月,这地方会忽然就寂寞了。想起以后不久的寂寞,蝉的嘈杂又象并不很讨人厌恶,反而觉得拚命的叫嚷为可怜悯。
坏的阴郁寒伧冬月天气,容易使人对生活抱不可治疗的悲观。但佳景良辰能使一个落寞孤身中年人更感到人生无意义。
望望那云,云是正在那里变化着。云之所以美,就在善于变幻那一端。人的生活何尝不如是?自宽君自视是正有着那极好的机会可变,却为一种笨拙行为把这机会让过,如今则又俨然度着那无所依傍的生活来了。从适间的无所措手足的行为上自己又颖然悟到了这世界真已不是自己所合栖身的世界,希望乃下沉向一个无底的黑谷坠去。
这并不是今日事情的结束,还只是起头。
转身从塔西下去的自宽君,还未曾下完亭子石磴,听到一种极熟习的笑语。把身子略向后靠,则下面走过的人不会知道亭上有人在。
是谁?听她们说话自然知道。
“我早就料到,这人必是一心一意要跟着下来的。我估量他纵是有意同我们打麻烦,也不敢有什么凶狠举动。”
另一个,就更说的声音促,说,“我只怕是个疯子,遇到疯子人真少办法。”
“神经病总是有,不然为什么说我们同他谈话就会认他为朋友?如今的男子也怪不得,我们学校什么鬼男生作不出?我早看熟了。”
“……我记不起是谁还写过一篇小说谈到这事,莫非这就是那说为女人瞧不起的——”来的人,原不想到亭子上先有人在,正想绕着上亭子来望故宫,一面说,一面走,转了一个弯,陡然见着自宽君颜色灰败倚立在六尺内外墙下,吓得一倒退。说话的是那小一点女人,见了自宽君就怔愕红脸,忙另向那大的同伴说,“这里有人,不必上去,”回身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