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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7年作品-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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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的呢子长外衣,腰上系一根宽皮带,脚下穿一双笨重的皮靴,皮靴的大小和颜色清楚地表明阿纳斯达西神甫没有套鞋。尽管他担任教职,而且到了可敬的年龄,可是他那对发红的和昏花的眼睛,他后脑勺上白里带绿的小发辫,他瘦背上的大肩胛骨,都现出一副低声下气、战战兢兢的可怜样子。……他不说话,也没动弹,咳嗽起来十分小心,仿佛生怕咳嗽声会使人更注意到他在座似的。

老人是到监督司祭这儿来办正事的。两个月前他奉命停职,静候发落,他的案子正在查办中。他的罪过很多。他过着酗酒的生活,跟教士们和俗世的人们相处得不和睦,婴儿出生登记写得很乱,帐目不清,这是他的正式罪状。不过,除此以外,长时期以来人们就谣传他贪图钱财而主持不合法的婚姻,把斋戒证书卖给从城里来找他的文官和军官。他穷,又有九个孩子要养活,而且他们都象他一样不走运,因此这种流言就传播得更加起劲。他那些儿子没受过教育,娇生惯养,什么事也不做,他那些相貌难看的女儿都没嫁出去。

监督司祭没有勇气直说出来,光是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一言不发,或者讲些暗示的话:“那么您今天不预备回家去了?”他问道,在乌黑的窗前站住,把小手指头伸到一只睡着的、羽毛竖起的金丝雀身上。

阿纳斯达西神甫打了个寒颤,小心地咳嗽一声,很快地说:“回家去?算了,不回去了,费多尔·伊里奇。您知道,我不能再任职,那么我在那儿还有什么事可做呢?我是故意走开的,免得瞧见那边的人难为情。您知道,不担任工作就不好意思见人了。再者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办事,费多尔·伊里奇。我打算明天开斋后跟办案的神甫详细地谈一谈。”

“哦,……”监督司祭打个呵欠说。“那么您预备住在哪儿呢?”

“住在齐亚甫金家里。”

阿纳斯达西神甫忽然想起,再过两个钟头光景监督司祭就得去主持复活节晨祷,不由得为自己这种不受欢迎、令人不快的久坐感到羞愧,决定立刻告辞,让疲乏的人休息一下。

老人就站起来,准备走出去,可是在告辞前,他咳嗽一阵,周身仍旧带着自己也说不清期望什么的神情,试探地看着监督司祭的后背,脸上闪着羞愧和胆怯的神情,嘴里吐出可怜样的、硬逼出来的笑声,象那样的笑声是只有不尊敬自己的人才会发出来的。他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摆一摆手,用嘶哑刺耳的声音说:“费多尔神甫,请您索性大发慈悲,在我临走的时候吩咐人给我……一小杯白酒!”

“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监督司祭严厉地说。“人得有羞耻心才行。”

阿纳斯达西越发惶恐,连声赔笑,忘了回家去的决定,又往椅子上一坐。监督司祭瞧着他那狼狈忸怩的脸色,瞧着他那伛偻的身躯,怜惜这个老人了。

“求主保佑,我们明天再喝吧,”他说,有意缓和他那严厉的拒绝。“凡事总是在合适的时候做才好。”

监督司祭是相信人会改过自新的,然而现在他心里一生出怜悯的感觉,就觉得这个遭到查办的、枯瘦的、被罪恶和衰弱缠住的老人已经山穷水尽,无可救药,人间再也没有一 种力量能够使他的背直起来,能够使他的目光变得清爽,能够制止他为了多少减轻他给人留下的恶劣印象而故意发出的那种不愉快而又胆怯的笑声了。

这时候费多尔神甫不再觉得他是个有罪的、染上恶习的人,只觉得他是个受尽委屈和侮辱的不幸者了。监督司祭想起他的妻子、他的九个孩子、齐亚甫金家里又脏又破的高板床,不知什么缘故他还连带想起有些人巴不得看见教士喝醉酒,长官遭检举,心想阿纳斯达西神甫目前所能做的最好的事,莫过于赶快死掉,永久离开人世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

“费多尔神甫,您没有休息吗?”前厅里有个男低音问道。

“没有,助祭,进来吧。”

奥尔洛夫的同事留比莫夫助祭走进客厅来。这是个苍老的人,头顶已经完全光秃,不过身体倒还硬朗,头发乌黑,两道眉毛又浓又黑,象格鲁吉亚人一样。他对阿纳斯达西点一 下头,坐下来。

“你有什么好消息吗?”监督司祭问他说。

“哪会有什么好消息?”助祭回答说。他沉默一忽儿,接着笑吟吟地说:“孩子小,烦恼少;孩子大,烦恼多。费多尔神甫,事情真也怪,我怎么也想不通。简直是一出滑稽戏嘛。”

他又沉默一忽儿,越发欢畅地微笑着,说道:“今天尼古拉·玛特威伊奇从哈尔科夫城回来了。他对我讲起我的彼得。他说,他到彼得那儿去过两次。”

“那么他对你讲了些什么呢?”

“他搅得我心里乱糟糟的,求主跟他同在吧。他原想叫我高兴,可是我仔细一想,并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倒应当伤心才对,不应当高兴。……他说:”你的彼得鲁希卡①生活得很有气派‘,他说,’我们高攀不上了。‘我就说:“那要谢天谢地。’他又说:”我在他家里吃过饭,他的生活方式我全看见了。他的日子过得满神气,‘他说,’好到没法再好了。‘我当然很关心,就问他在那儿吃了些什么菜。他说:“先是一道用鱼做成的汤菜,有点象普通那种鱼汤,随后是一道牛舌加豌豆,随后,’他说,‘是一道烤火鸡。’持斋的时候吃火鸡?我说:”这可真叫人高兴呢。‘大斋期间吃火鸡?啊?“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监督司祭说,讥诮地眯细眼睛。

他把两只手的大拇指塞在腰带里,挺直身子,用平时布道或者在县立学校对学生讲宗教课程的那种口气说:“不肯持斋的人可以分成两种:一种人是出于轻浮,一种人是由于不信神。你的彼得不持斋是由于不信神。就是这么的。”

助祭胆怯地瞧着费多尔神甫严峻的脸色,说:“后头还有更糟的呢。……我们东拉西扯,谈来谈去,我这才发现,原来我那不信神的儿子跟一位太太,跟别人的老婆同居了。她在他家里算是他的妻子和女主人。斟茶啦,待客啦等等的,她都干,就跟结发夫妻一样。他跟那条蛇已经一块儿鬼混两年多了。简直是一出滑稽戏。他们同居了三年,可是孩子却没有。”

“那么他们虽然住在一块儿,必是守着贞节呢!”阿纳斯达西神甫说,格格地笑,用嘶哑的声音咳嗽着。“孩子是有的,助祭神甫,有的,只是不养在家里罢了!送到育婴堂里去喽!

嘻嘻嘻。……“阿纳斯达西咳个不停。

“不要多管别人的事,阿纳斯达西神甫,”监督司祭严厉地说。

“尼古拉·玛特威伊奇就问他:在饭桌上盛汤的那位太太是谁?”助祭接着说,闷闷不乐地瞧着阿纳斯达西的伛偻的身子。“我儿子就对他说:”那是我的妻子。‘他又问:“你们结婚很久了吗?’彼得回答说:”我们是在库利科夫糖果点心店里结的婚。‘“监督司祭的一对眼睛气得发亮,两边太阳穴发红。彼得这个人,撇开所犯的罪恶不说,本来就惹得他不高兴。费多尔神甫,如同俗语所说的,早就对他看不入眼了。他还记得彼得小时候做学生的情形,而且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时候他就已经觉得彼得不正常。彼得做学生的时候不愿意到圣坛上来帮忙,每逢人家对他称呼’你‘,他就不高兴,走进房间来也不在胸前画十字,最使人忘不了的是他喜欢多说话,而且讲得激烈,依费多尔神甫看来,孩子多话是不成体统而且有害的。此外,监督司祭和助祭最喜欢钓鱼,彼得却看不起,采取批评的态度。等到彼得做了大学生,他就根本不进教堂,睡到中午才起床,对人高傲,喜欢带着特别的兴致提出一些难于解答的麻烦问题。

“可是你希望他怎么样呢?”监督司祭走到助祭跟前,气冲冲地瞧着他,问道。“你希望怎么样呢?这原在预料之中!

我素来就知道而且相信,你的彼得成不了材!我早就对你说过,现在还要这样说。你原先播的是什么种,现在就收割什么!收割吧!“

“可是我播了什么种呢,费多尔神甫?”助祭轻声问道,眼光从下往上地瞧着监督司祭。

“这不怪你还怪谁?你是他的父亲,他是你的孩子!你得管教他,给他灌输敬畏上帝的思想。你得教导他!你们光是把他生下来了事,并没好好管教他。这是罪过!不好!可耻!”

监督司祭忘了疲乏,走来走去,接着讲下去。助祭光秃的头顶上和脑门上冒出一颗颗小汗珠。他抬起负疚的眼睛看着监督司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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