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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简单而平常的话是用一般人那种普普通通的语言说出来的,然而这却使奥格涅夫十分狼狈,从薇拉面前扭过脸去,站起身来。他狼狈了一阵,接着又感到害怕了。
由告别和露酒在他心头引起的忧郁、热烈和感伤的心情,突然烟消云散,紧跟着产生了一种尖锐而不愉快的别扭感觉。
他的心似乎在他身子里翻了个身。他斜起眼睛看着薇拉。现在她,自从对他吐露她的爱情以后,就失去了给女人平添魅力的那种高不可攀的风度,依他看来她显得比先前矮小,平庸,黯淡多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战战兢兢地暗自想道。“可是我到底……爱不爱她呢?问题就在这儿!”
她呢,既然终于把最重要、最难于启齿的话说出了口,反倒呼吸得轻松自在了。她也站起来,直直地看着伊凡·阿历克塞伊奇的脸,很快而又热烈地讲起来,止也止不住。
如同一个猝然受惊的人事后想不起在那吓坏他的大祸发生以后紧接着出现过一些什么声音一样,奥格涅夫也想不起薇拉说了些什么话,用了些什么字眼。他只记得她的话的大意、她本人的神态、她的话在他心里引起的感觉。他记得她的语声激动得好象透不出气来,有点嘶哑,她的音调异常好听,而且热情。她又哭又笑,睫毛上闪着泪花,对他说:从她和他相识的头一天起,他那种新奇脱俗的风度、他的才智、他那对善良而聪明的眼睛、他的工作和生活目标,就打动她的心,从此她就热烈、疯狂、深深地爱上他了。今年夏天每逢她从花园回来,走进正房,看见前厅里放着他的斗篷或者远远地听见他的说话声,她心里就洋溢着一种凉爽的快意和幸福的预感。他哪怕说一句毫无意义的笑话,也会引得她扬声大笑,她在他笔记簿上每个数目字里都看出不同寻常的聪明而伟大的意义,他那根有节疤的手杖在她心目中显得比树木还要美丽。
树林也好,一团团雾也好,大路两旁的黑沟也好,好象都安静下来,听她讲话,可是奥格涅夫的心里却生出一种不妙的、奇怪的感觉。……薇拉倾吐着她的爱情,变得美丽迷人,她讲得又流畅又热情,然而他并没有象他所希望的那样感到愉快,感到生活的乐趣,却只对薇拉生出怜悯的心情,想到有个好人为他受苦便觉得痛苦和抱歉。这究竟是由于他读书过多,理智特别发达呢,还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于一种常常妨碍人们生活的、难于克制的客观态度,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总之,薇拉的痴迷和痛苦依他看来反而显得腻人,不严肃,但是同时,他的感情却在他心里愤愤不平,小声对他说:他目前所见到和听到的一切,从自然观点和个人幸福的观点看来,比任什么统计学、书本、真理都严肃。……他恼恨自己,责怪自己,可又不明白他究竟错在哪儿。
使得他越发困窘的是,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然而他又非说话不可。照直地说“我不爱您”,他说不出口,至于说“对了,我爱您”,他也办不到,因为不管他怎样搜索,他也不能在他心里找到一星这样的感情。……他没有开口,可是这当儿她却在说:只要能够看见他,只要能够跟着他,哪怕此刻就到他要去的地方去,只要能够做他的妻子和助手,在她就是无上的幸福了,又说他如果撇下她走掉,那她就会苦闷得死掉。……“我在这儿待不下去!”她绞着手说。“这所房子也好,这个树林也好,这种空气也好,都惹得我讨厌。我受不了这种永远不变的安宁和没有目标的生活,受不了我们那些没有光彩的、苍白的人,他们彼此十分相象,就跟水滴一样。他们亲热,和善,那是因为他们都吃得很饱,没有受苦,也没有斗争。……我倒巴不得住到那些又大又潮的房子里去,跟人们一起受苦,受工作和贫困的煎熬。”
这些话奥格涅夫听着也觉得甜腻,不严肃。等到薇拉讲完,他仍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是再沉默下去不行了,于是他喃喃地说:“我,薇拉·加甫利洛芙娜,很感激您,可是我觉得我无论如何也配不上……您那方面的……感情。其次,我是个诚实的人,因此不得不说明,……幸福是建立在对等的关系上的,那就是说双方……同样相爱……”可是奥格涅夫立刻为他这些含糊的话害臊,就沉默了。他觉得这时候他的脸色一定愚蠢、惭愧、呆板,觉得他的面容紧张而不自然。……薇拉大概从他脸上识破了真情,因为她忽然神态严肃,脸色苍白,低下了头。
“请您原谅我,”奥格涅夫受不住这种沉默,又喃喃地说。
“我非常尊敬您,所以我……很难过!”
薇拉猛地扭转身,很快地走回庄园去。奥格涅夫跟在她后面。
“不,不必了!”薇拉对他摆一摆手说。“您不用跟来,我一个人能回去。……”“不,总……不能不送您啊。……”不管奥格涅夫说什么,他老觉得他没有一句话不是死板可憎的。他越往前走,他那种负疚的感觉就越是在他心里滋长。他生气,握紧拳头,骂自己冷漠,不会跟女人周旋。他极力挑动自己的感情,就瞧着薇拉美丽的身材,瞧着她的辫子,瞧着她那双小脚在布满灰尘的大路上留下的足迹,回想她的话语和眼泪,可是这一切只能感动他,却不能使他神魂飘荡。
“唉,人总不能强迫自己去爱一个人啊!”他暗自分辩道,同时他又暗想:“那么哪忽儿我才能不用强迫自己而爱上一个人呢?我已经将近三十岁了!我从没遇见过比薇拉更好的女人,以后也绝不会遇到。……啊,这种该死的未老先衰!刚三十岁就老了!”
薇拉在他前面越走越快,低下头,始终没有扭过脸来看他一眼。他觉得她好象伤心得瘦多了,肩膀也窄多了。……“我想得出来现在她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瞧着她的后背,心里暗想。“她一定害羞极了,痛苦极了,恨不得一死了之!
主啊,这里面有那么多的生命、诗情、意义,连石头都会受感动呢,可是我呢,……我又愚蠢又荒谬!“
薇拉走到边门那儿,匆匆看他一眼,就低下头,系好围巾,沿着林荫路很快地走去。
这时候只剩下伊凡·阿历克塞伊奇一个人了。他慢腾腾地走回树林,屡次停住脚,回过头去往边门那边看,周身上下现出一种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神情。他用眼睛在大路上寻找薇罗琪卡的脚印,不相信他很喜欢的这个姑娘刚才对他倾吐过她的爱情,也不相信他那么笨拙粗鲁地“拒绝”了她!他这才生平第一次凭切身经验相信人的行动是很少由自己的心意决定的,而且亲身体会到一个正派诚恳的人,违背本心惹得亲近的人受到残酷的、不应得的痛苦后,会处在什么样的局面里。
他的良心感到痛苦。等到薇拉消失,他才开始感到他失去了一种很宝贵、很亲近、从此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他觉得他的一部分青春随着薇拉一齐从他身边溜走,觉得他白白放过的那种机会再也回不来了。
他走到小木台那儿,站住,沉思。他一心想找到他这种古怪的冷漠的原因。他明白,这个原因不在外部,而在他的内心。他坦白地对自己承认:这不是聪明人常常夸耀的那种理智的冷静,也不是自私自利的蠢人的那种冷淡,而纯粹是他心灵的软弱,没有能力深刻地领会美,再加上他所受的教育、纷扰的谋生斗争、单身的公寓生活等,已经促使他过早地衰老了。
他从小木台上慢腾腾地往树林走去,仿佛不愿意走掉似的。树林里一片漆黑,然而东一块西一块地闪着明晃晃的月光,他来到这个他除了自己的思想外什么也感觉不到的地方,不由得热切地巴望着能追回那已经失掉的东西了。
伊凡·阿历克塞伊奇记得他重又走回去。他用回忆鼓舞自己,强制自己想象薇拉的模样,很快地往花园里走去。大路上和花园里,白雾已经消散,晶莹的月亮在天空俯视下界,仿佛刚刚洗过脸似的,只有东方还是雾气濛濛,天色阴暗。
……奥格涅夫至今还记得他谨慎的脚步声、那些黑暗的窗口、木犀草和天芥菜的浓重气味。他熟识的卡罗⑤好意地抚着尾巴,走到他跟前来,闻他的手。……四下里只有这一个活的生物看见他绕着房子走了两圈,在薇拉那乌黑的窗口站了一 忽儿,然后摆一摆手,深深叹口气,走出花园去了。
过了一个钟头,他走到城里,筋疲力尽,灰心丧气,把他的身子和发热的脸倚在客栈的大门上,敲门。城里不知什么地方,有一条狗半睡半醒地吠叫,教堂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