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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胜利确是拿出来了。连同自家卖老母猪的钱,十几股总共集起一千五百块钱。
“老同学,这不是寒碜人吗?你不是报的一万五,还说是三个指头抓海螺?怎么睡一宿就成三两的鱼三斤的泡儿,两分钱的毛驴拉不出门来啦?”
“我跑了五十多户,人家都说穷得裤裆里打嘀啷。……”初胜利第一次露出窘困相儿。
“拉倒拉倒!上车!山前李家!”
山前李家支部书记“红鼻子哥哥”,哭咧咧又是一肚子苦水:人家一听集资就皱鼻子,说早就知道你们这帮孙猴子成不了事儿,果不其然吧?果品种植许多人也不想干了,说等结了果子小桑园的厂子垮了,眼看着果子烂到树上,还不如现今就找个别的门路。
“上车!张仁那儿!”
羸官真正动了肝火。他完全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状况。岳鹏程硬刀子软刀子也罢,那是对头冤家,没气可生。这帮伙计们却这么长不起脸来,而且自己也那么糊涂,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容易!
小上海在山路上颠簸。初胜利和红鼻子哥哥见羸官怄着脸,只得装哑巴。倒是吴海江冲两人示过几个眼色,表示了一点安慰的意思。
前面一道山梁,上坡的路七凹八凸。小上海底座矮,一旦触地,可就成了旱地里的乌龟。司机想绕行大路,问过两声不见羸官回音,只好硬着头皮加大油门。凭着经验和感觉,小上海居然踩钢丝似地爬过了山梁。
进了龙山后,不等张仁开口,羸官直奔养兔专业户张聋子家里去。
张聋子是登海镇重点扶持的大名鼎鼎的“养兔大王”,与羸官一起开过会,一起登台领过奖,算是有点情谊的。他见羸官登门,胡子稍上带着笑朝屋里让。羸官参观一通他的阁楼式环墙兔舍,夸赞了一番,才笑着说:“张大叔,我今天想跟你求求援怎么样?”
“跟我求援?哎呀小岳经理,咱们谁是谁,只要你张嘴……”他忽然恍悟地瞥瞥张仁,问:“是你自个儿的事,还是俺这新书记说的那件?”
“一码子事。咱们几个村准备联合办个水泥厂。我们想发动群众集资入股,你张大叔带个头儿行不行?”
“哎呀……”张聋子搓起手掌来了,“不是我驳你小岳经理的面子,实在是这眼下不比以前了。兔毛降价,原先八十一百一斤,现今三、四十;饲料涨价,一毛五的苞米,一下子蹦到三毛还多;加上前几个月还招了场灾……”
羸官和张聋子说话时,院外进来几个人。都是周围几个村近几年发展起来的专业户,有养鸡的、养蜂的,也有养蝎子的、做豆腐的,五花八门。他们是来打探消息的。这几天各村又是开会又是个别找,搞得他们心里扑扑腾腾不落实地。羸官觉得是个机会,便借题发挥动员起来:“张大叔,要说困难肯定有。我们这帮人没困难,也求不到大伙面前。钱是个好东西,没钱办不了事儿。可也有句话,钱跟血脉似的,靠的是个流通,不流通当不住生蛆发臭。你就是把一百块钱封坛子里埋地底下,一百年以后也下不了半个崽儿。咱们建厂就不同。你投上一千,这一千就活了。按百分之二十分红,一年就是二百,三年六百块钱白赚,本钱到期还不会少你一分。”
“说是都那么说。前年集的资,说好一年还本付息,到现今还没见影儿哪。”
有人低声说。
“把钱埋地底下,也比往马雅河里扔强啊。”又有人嘟哝。
有人更来了干脆的:“中央有文件没有?要是中央有文件人人都得摊派,舍了命俺也得拿!”
这些专业户最注意上边的动向,中央三令五申不准乱摊派的精神,他们从电视广播中是早就知道的。
“怎么是摊派?”张仁有些恼火,“说过多少遍了,是自愿入股,年底分红!”
“有‘自愿’两字,俺还是自愿先不入。”
张聋子见羸官十分尴尬,陪着笑脸说:“你不知道,这些人都让集资集怕啦。
这样吧小岳经理,你跑一趟也不容易,我和俺这帮伙计再说道说道,尽可能的话也援援助,只是你别嫌少。……”
话说到这份上,羸官只好谢过张聋子出门了。出门没走几步,院里传过声音:“忒!就这帮子人吧!嘴上没毛,说句话没根鸡毛沉,还办厂子?办火葬场吧?”
“也别说这话,当不准李龙爷开恩,还真有门道睐!”
“有门道你去人上一股哇!”
“忒!我没那钱,有钱也得找个可靠的主儿!……”
羸官肝火哧哧往上蹿,也只得强自忍住。一行人闷闷地走过石子铺成的高低不平的街面。街面上“嘎达嘎达”的脚步响,跟卖豆腐的小贩敲的木鱼似的,单调得让人心里着火。
“我岳羸官这一下子算是一栽到底啦!”来到村边路口时,羸官终于爆发起来。
他指着初胜利、张仁、红鼻子哥哥,气势汹汹地说:“你们也别埋怨人家瞧不起咱这伙人!你就看看吧,一个一个:光不溜秋的小平头,一百年前丢猪圈里的黄鼠狼子皮,推单轮辕车那阵的牛鼻子鞋,脸上跟霜打的地瓜叶子没半点两样!我要是腰缠万贯,我也不朝这伙人手里投!撕了烧火,还能烧开壶水嘞!你再看看这片兔子不屙屎的穷酸地方!看看这些没见过三尺半天、有几个钱恨不能藏裤裆里的老百姓!
穷?不穷那才是邪门!你想不让人家穷,求爷爷告奶奶人家还不理那个茬哪!”
羸官粗声粗气地诅咒着。他多年的心愿,筹划多时的宏图,竟然因为集资不成而濒临破灭。一腔热血,如同洒进冰窟窿里。震惊、失望、悲哀、愤怒,一齐化作火焰,突破理智的防线,喷射而出。
众人被惊住了。吴海江、张仁、红鼻子哥哥,不认识似地望着他。初胜利也愕然地皱起双眉。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上中学时一场糟糕的篮球比赛之后,羸官有过一次类似的表现。
“行啦!”羸官犹自舞着胳膊,“你们尽了力,我也尽了力!权当咱们吹了一通牛皮做了一场梦!水泥厂靠边!董事会解散!咱们各人还回去忙各人的事去!开路!”
他朝吴海江瞟过一眼,径直大步朝不远处的小上海走去。
张仁、红鼻子哥哥垂下了脑壳。吴海江打了一愣,只得随后而去。初胜利这时却突然绷起眼角,把冷冷的目光盯到羸官脊梁上。
“岳羸官!”羸官来到小上海前,拉开车门要向上跨步时,初胜利突然一声吼,跃到面前。
“岳羸官!你骂了我们一通、咒了我们一通,抬抬脚就想走?”初胜利指着羸官的鼻尖,凶凶地:“你说明白,哪个给你的骂人咒人的权力!是宪法、党章还是你那个无法无天的老子?还有,建水泥厂是签了合同作了公证的,董事会是大家协商推选的,你想靠边就靠边?你想解散就解散?你好大的口气!”
初胜利的反攻,使羸官愕然地打了几个怔愣。但他留下几束冰冷的目光,还是钻进了小上海。
这越发激怒了初胜利,他抓住车门扶手吼着:“滚!你滚!液回你的大桑园去!以后你再说……”
车门关了,小上海一运气力,甩下初胜利等人风驰电掣而去。
一阵尘土飞扬,旋即一切都归于了平静。
初胜利一声悲叹,把半截砖头砸到路边的石阶上。张仁、红鼻子哥哥眼前一阵发潮,几乎要落下泪水来。
一切都结束了!水泥厂、董事会、“二龙戏珠”,一切都结束了!
经过了片刻沉默之后,初胜利、红鼻子哥哥跟在张仁身后,默默地朝村里走去。
受了半下午气,两人还没登张仁家的门槛,还没喝一口热水呢。
三人沿着街面走出不过一百米,背后忽然一阵车声,没等他们回头察看,那辆熟悉的小上海已擦身而过,接着“吱”的一声,停在了前面的街口上。
车门推开,羸官神情严肃地出现在三人面前。他带着几分冲动地注视着初胜利,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突然,把重重的一拳落到初胜利肩膀上。
初胜利的双眸里荡起了碧波。……一小时后,小上海重新行驶在通往小桑园的公路上时,羸官已经与来时判若两人了。他的一通“气冲斗牛”和初胜利的一通“重炮轰击”,使他在倏忽间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难以原谅的缺点和弱点。当他终于战胜了自尊心和虚荣心引起的痛苦,毅然掉转车头,追到初胜利他们面前时,他多么希望同窗好友和伙伴们,狠狠地骂他一通或者煽他几个耳光子啊!还是初胜利说得对:反对什么,不等于自己就不存在或者不会沾染、滋长什么;每一个人都必须在生活的浪涛中,不断洗刷和完善自己。
太阳西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