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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屏嘟囔完;也不穿衣服、趿拉着一双火炭儿似的塑料拖鞋,走到收录机那边。
邓丽君的“爱呀爱呀”的声音,立时便占领了屋里屋外的大片空间。
唉!真是气疯了!村里三年前便安了总机,各个办公室和中层以上干部宿舍,早就实现了“通讯电话化”呢!
淑贞回屋拿起电话。话务员的询问,被“爱呀爱呀”盖得象是蚊子叫。“银屏!”
她喊过一声,丝毫不见结果,只得进到里屋,拧小了收录机的音量开关。“女儿报以的是一对白眼。
家里电话接通,母亲告诉说,大勇一早就走了,早饭也不知在哪儿吃的。又接财务科。接电话的女会计去找了足有五分钟,回话说:他们的徐科长正在接待税务局的客人,抽不出时间来接电话。淑贞一胸膛子恶气好象一下子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对着话筒嚷道:“你告诉徐大勇,他姐喝了敌敌畏,他回来晚了,死尸也别想见上啦!”
她感到头晕。不仅晕,太阳穴两边的两条青筋,一股劲地跳着痛。也不仅痛,心口窝里似乎浇铸了钢筋混凝土,堵门得让人难受。她想喊银屏,又觉着没意思,便倚到床上,捂着脑门闭起了眼睛。
真是不可想象!真是大白天见了鬼!他岳鹏程竟然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他怎么对得起天地良心!怎么对得起她——把一颗心扒给了他的妻子!
巧合,令人悲哀的巧合啊!。
昨晚刚刚吃过饭,家里来了两位客人。来客本来是极平常的事。自从大桑园和岳鹏程上了报纸电视;熟悉的不熟悉的,认识的不认识的,有事情的没事情的,隔着一道墙一条胡同的和远隔几千几百里的客人,几年里从未断过。淑贞大多时候只回答一声“他不在家”,或者“他出去了”,就算完成了任务。偏偏昨晚来的是岳鹏程当兵时一个连队的战友,现在是外贸公司的科长,而且当晚就要赶回青岛去。
人家只想见见面,把断了线的联系接起头来。淑贞不敢怠慢,一边端茶递烟招待,一边让总机话务员帮助找岳鹏程回来。
总机的两个小姑娘查问了商场、宾馆和几个厂子,都说没有见到岳鹏程的面。
“疗养院去了没有?”
疗养院属部队建制,岳鹏程在那里有一个房间,晚上时常在那里过夜。
“问过了,岳书记没去。”
“小谢在不在?车是不是出去了?”
“小谢和车都不在。”
“那是出去了。”淑贞正要放话机,责任心极强并且觉得过意不去的话务员,又告诉说,岳鹏程办公室的电话,不知出了故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直要不进去。
车出去了,他还能在办公室有什么事儿?淑贞看着失望的客人,并不抱多少希望地向挂着“远东实业总公司”巨大标牌的办公院那边走去。
二楼那个熟悉的窗口像一口漆黑的井。淑贞踅身欲回,一阵风过,漆黑的窗口里逸出几道明亮的光束。光柬映到淑贞脸上。顺着光束望去,淑贞依稀看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拥偎在一起的情景。那男人不须说,正是自己的丈夫!
她无论如何不敢相信,死劲地、怔怔地盯着那个方才开启的黑井,企望夜风给她一次验证的机会。夜风回绝了她的愿望。一个她所熟悉的苗条的姑娘的身影,不一会儿却从她眼前飘了过去。
她看到满天星星狂舞;狂舞的星星如天雨般陨落;陨落的天雨击中了她的四肢、躯体和脑壳……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如果不是坚信神经和视力的可靠,如果是别人,包括父母、兄弟、儿女,把夜风无意泄露的情景讲述给她听、描绘给她看,她,徐淑贞,都决不会相信。岳鹏程,那是她抛家舍命、倾心袒腑追恋和衷爱着的人哪!那是曾经面对山海星月,发誓一辈子对得起她和使她幸福的人哪!
泪水潮涌般地充满了淑贞的眸子,不声不吭地在她面颊上划起了两道平行线。
痛苦仿佛受到了鼓舞,立时在她的脸上、心中肆意地泛滥起来。
岳鹏程,你这个负心汉!过去的岁月你全忘记了吗?连那个薄雾的清晨和海滨的黄昏,你也忘记了吗?……那是一个薄雾的清晨。河堤葱葱,罩上了一层奇妙的羽纱,流水悠悠,滚淌着一汪甜腻的乳浆。带着豆蔻年华楚楚风采的淑贞,在河边洗完衣服正要回家,外号“小铜锤”的岳鹏程,忽然从河中冒出来似地出现在她面前,红着脸,把一张皱皱巴巴、小得不能再小的纸条,塞到她手里。突如其来的情势使淑贞一阵慌乱。但她很快意识到事情的重大,不顾岳鹏程固执期待的目光,急急地跑回家去,躲进厢房打开了纸条。纸条上是几个被描得又粗又重的字:我走了 给你写信好吗淑贞与岳鹏程在天阴要点起蜡烛的屋子里一起读过书,在下雪天要铲出冰疙瘩、撒上沙子的井台上一起挑过水。她知道,他的父亲是个犯了错误的大干部,他是为了照料爷爷自小留在村里的。如今爷爷死了,他要参军去了。他给予她的最深的印象是胆大、有劲。“小钢锤”的美名就是上二年级时,一次与高年级学生比武,他一拳砸破两块土坯赢得的。而她是以聪明、文静闻名的,而且户口在县城,要算是村里少有的金凤凰呢。她怎么也不敢想象,这个往常与自己话也没有讲过几句的小伙子,会在她情窦初开时。第一个向她投出爱的利箭。
第二天,还是同样一个薄雾的清晨,还是同样披着羽纱、淌着乳浆的河边。满面烧着早霞的淑贞,把一张同样皱皱巴巴、小得不能再小的纸条,丢到洒满露水的草地上。远远等候着的岳鹏程,马驹撒欢般地奔过去,在草地上捡起了几个更加简单而且并没有描过的字:随你便“两张纸条牵起两颗心,薄雾的清晨是最好的媒人”。淑贞至今记得岳鹏程从军营里写回的两句“诗”。而那个写“诗”的人,却早已把那个印满了柔情蜜意的清晨,丢到茅厕坑里去了。
淑贞哽咽地扑到枕头上,枕头上立刻被淋湿了一片。她抓起枕巾,试图制止悲哀的倾泻,那悲哀反而更加汹涌了。一个遭到背叛的女人,总是最先和反复地忆起以往幸福和奉献的时刻。而那个时刻的忆起,又总是伴随和加重着无可遏抑的痛苦和悲哀。如果说那个薄雾的清晨,对于淑贞还只是一种淡淡的甜蜜。淡淡的痛苦和悲哀的话,那个长了眼睛的黄昏,便不知要浓重出多少倍了。而那个如此重要的黄昏,显然也早已被岳鹏程从心目中剔除干净了。
岳鹏程!你这个负心汉哪……那已是离开那个薄雾的清晨几年之后了,淑贞成了县棉麻公司的一名会计。正当她陶醉在爱情的憧憬中时,在部队当了几年“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眼看就要提升当连长的岳鹏程,由于来自大桑园的一封揭发他与“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父亲“关系极不正常”的信,突然退伍回到了村里。徐夏子婶——淑贞的母亲,是眼看着父亲和两个姐姐被贫困夺去生命,托亲拜友,好不容易才从那个被称作“大丧院”(大桑园)的村子跳出来的。她怎么可能看着自己的女儿,再跳进那个盛满命运苦汁的深渊里去呢!
“我的闺女就是丢到茅厕坑里沤粪,也决不嫁给‘大丧院’的金豆子!”第一天,她毫不客气地把岳鹏程赶出了家门。但女儿并不肯屈从她的心意。那天晚上,徐夏子婶拿出了最后的一招。她把一瓶敌敌畏和一张托人好不容易搞回的结婚证摆到女儿面前,要她作出抉择:要么,与结婚证上的那个人(人家是大军官,家里也清清亮亮)结婚;要么,那一瓶敌敌畏就是她们娘俩的最后的一点情分。淑贞知道母亲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泼女人。她木然地望着那个陌生男人的名字,望着那颗鲜血淋漓的印章,一下、两下把结婚证撕碎;然后在徐夏子婶的惊叫中,抓起那瓶敌敌畏,大口大口喝起来。
第三天,淑贞被医生从地狱之门夺回后,立刻拼着性命,逃回到那个因理想和爱情破灭而几近绝望的人的身边。
那是黄昏的海滨。夜色降下帷幔,天穹上方点燃起万千盏灯笼。暖风吹来拔节青草的甘甜和被埋进新土中的枯枝败叶的芳香;海洋奏起壮丽得蛊惑人心的乐曲,神秘莫测的远方一闪一闪,白的、红的或者绿的,渔船的眼睛、夜的眼睛……因幸福而颤抖的岳鹏程紧紧拥抱着淑贞,一遍遍地在她唇上、面颊上、神秘的姑娘的高地上留下热吻;同时轻轻地、庄严地倾吐着心中的誓愿:“一定,一定要让你幸福!
一定,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卜…”
正是从那个晚上起,淑贞成了那个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