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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屏噗嗤一声,几乎没把一口饭喷到桌上:“爷,你不知道,那天我看见两只牛顶角,就跟俺爸和俺哥一模一样:两只眼瞪着,四个蹄子蹬着,谁也不让谁。……”
“胡说八道!”岳鹏程凶凶地瞪过一眼,银屏强忍住笑,把身子扭到一边去了。
饭吃得没滋没味,岳锐似乎只动了几下筷子,就搁下了。
“鹏程,那年你写信说你云婶不在了,后来又说得了重病,到底怎么回事?”
儿子脸上不知为什么,忽然仿佛抹上了一层胭脂。“爷,你说的是肖奶奶吧?”
银屏又搭上腔。
“大人说话你总打岔!还不赶快吃了找巧梅玩去!”岳鹏程有些忿忿然了。
“哼!”银屏好像也动了气,扒了几口饭,筷子一丢出门去了。
岳鹏程端着一碗没有喝完的稀饭,踅身进了厨房:“那先是误传,后来又救过来了。”
“那你云婶现今……”
“在医院躺了几年了。”儿子的回答,似乎带着几分迟疑。
“我总写信问你,你总也不给我回话!”岳锐埋怨着,又道:“这次我回来了,说什么也得去看看她。她住哪个医院?”
“爸,你刚回来,先好好休息几天吧。”儿子劝说道。
父亲并不领情:“你不懂我们这些上了岁数人的心。……”
门响,恺撒咬,一个结实得肉团子似的中年人出现在院子里。岳鹏程迎出,与那人说了句什么,朝岳锐打个招呼,便要出门。
“鹏程,那医院……”岳锐盯紧一步。
岳鹏程只得站住了:“爸,告诉你,你自己也去不了。这样吧,隔天我抽个时间陪你去一趟。”
大门“吱扭’一声响过。岳锐轻轻叹息着,一步一步回自己屋里去了。
小院成了一片墓地,一点生命的气息也没有了。
好一会儿,淑贞出了门。她看着院里干旱的花草,吠叫着要食的恺撒,厨房里满地的菜叶和一片狼藉的碗、筷、馒头、剩菜,心里一阵凄然,这哪儿还像一个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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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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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夫妻恩爱、父子同心的家,一个足以令人夸耀称羡的家。
初婚的美妙那般短暂,以至如一阵旋风掠地即过。为了淑贞的康复,为了偿还淑贞康复欠下的债务,岳鹏程来到百里之外的玲珑山矿井。他下到几十米深的山底洞中,冒着冰冷的滴水和犬牙交错的危石,凭着强健的体魄和从部队学到的熟练的爆破掘进技术,成为整个矿山的技术尖子和挣钱最多的临时工。他被一位副矿长看上了,不久被调上地面,担任了负责上千人吃饭的食堂管理员。不到半年,食堂面貌大变。岳鹏程又被调到业务处,成了负责计划和购买各种矿山设备的大员,并且经常随着副矿长外出洽谈业务。副矿长满意极了,告诉岳鹏程,他手下最缺的就是能干事的人,上级很快就要拨下指标,他要破格把岳鹏程从临时工转为国家干部。
这消息委实使淑贞几个晚上没有睡稳觉。但却很快冷却下来——消息不知怎么传到镇上,镇委书记一听大桑园还有这样一个人才,立即派人找到矿上,坚决要把岳鹏程要回村里当支部书记。声明说,矿上如不放人,他们就卡户口、卡党籍,向主管矿山的上级党委告状。
就这样,岳鹏程又一次失去了端铁饭碗的机会,又一次回到了村里。
村里的情况当时并不美妙。支部书记是肖云嫂。她是四二年的老党员,从土改一直担任支部书记,是有名的老模范。由于年龄和身体的原因,她几次提出想找个年轻人接替自己。因为早年肖云嫂与岳锐有过一段非同寻常的经历,岳鹏程自小就把她当母亲待。岳鹏程接班她本应高兴,但她总觉着岳鹏程胆子大大,心太野,不够沉稳;加之村里最大的石姓家族想抬出自己的人,极力反对——向部队告岳鹏程状的正是这伙人——肖云嫂一直不肯应声。直到镇委书记亲自带着岳鹏程到肖云嫂病榻前向她保证,村里一切大事都要经她同意,肖云嫂才让岳鹏程扶着她,来到大队办公室。
大队办公室是由土改时的两间饲养棚改造成的,矮、暗、小却干净严整。肖云嫂在那里主持了三十几年村政党务,使那两间小屋成了群众眼中权威和荣誉的圣地。
肖云嫂指着办公室墙上挂满的奖旗奖状,向岳鹏程讲述着那每一面所代表的光荣。未了又让会计拿出帐本,指着上边标明的八百元存款,十分严肃地说:“程子,这是全村几百户老小十多年里攒下的家业。除了买点笔墨纸张,我没舍得乱花一分。现今交给你了。你可记着,别看我把你当亲儿子待,你要是给我丢了红旗、踢瞪了这份家业,我可是不依你!”
岳鹏程庄重地接受了肖云嫂交予的荣誉和家业。学大寨,连夺两年“红旗标兵”。
县委书记为他披红挂彩、牵马游行的那天,淑贞领着羸官、抱着银屏,挤在县城拥挤的人群里,落下成串热泪。然而,要保持“红旗标兵”,要使土地继续增产,就得舍得本钱投资。土地海绵化,化肥、过磷酸钙、硝酸铰……社员收入只落在纸上,八百元家底也贴了进去。天,这可如何是好哇!
淑贞更焦急的是:买书交学费的时候到了,把两只下蛋的鸡卖了还没有凑够钱;而凑不够钱,羸官的中等技工专业学校就难以上得下去了!
那一天,淑贞正坐在院里急急火火编著柳条筐子。因为急,柳条几次折断,几次把她的手指刺得鲜血淋漓。岳鹏程下地回来,见家中烟火未动,又见淑贞那副狼狈模样,不觉动了肝火,说:“看看!这家里就缺你那几个工分?”
柳条筐子作为家庭副业,那时是“法定”只能交到队里换工分的。
淑贞见他这副嘴脸,也没有好腔调:“工分?工分当得了钱用?羸官的学费你给交?”
岳鹏程一愣,忽然想起地从衣兜里寻找起一份通知。那通知是技工中专几天前派人送来的,说羸官的学杂费已经逾期,倘若某日以前交纳不上,他们便要按规定做退学处理。
事关儿子前途,岳鹏程也把一脑子的“保红旗”的事丢到一边,从淑贞手里接过活儿麻利地干起来:多编几个柳条筐,明天一早送到黑市,或许还可以……然而,并没有等他们忙碌多久,羸官便背着一个可怜巴巴的行李卷儿,出现在二人面前。
“羸官,你这是……”迎着儿子,淑贞一脸呆相。
羸官惨然一笑。
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晚了!
“不行!我找学校讲理去!”岳鹏程如同一条狮子,跳了起来。
“你找谁讲的么个理去?”扑到儿子身边、两眶泪水噗噗下落的淑贞,忽然把尖锐的目光指向岳鹏程,“你整天日只知道抢你的大红旗,老百姓过的么样日子你知道不知道?早先日你发誓赌咒让我过上舒心日子,我过不过上也罢了,可儿子,儿子连个学也上不成啦!你还算个当爸爸的吗?你还算个男人吗?……”
淑贞号啕大哭着跑进屋里去了,岳鹏程像散了架的纸人,一屁股瘫在了地上,……几天几夜的苦苦思索,几天几夜的反复谋划,岳鹏程带领一支“学大寨特别支队”,悄然地开上了盐场。一个月下去,一张一万元的存款单落到岳鹏程手里。那张存款单很快又变成了一座小小的木工厂。
“咱这小木工厂,单是挣个手工钱,哪辈子也发不起来!要是自己能搞到木头,那就得啦!”一次吃饭时、岳鹏程发着感慨。
“要搞木头还不好说,关东山有的是!”羸官有意无意地说。
“吃了灯心草,说话倒轻巧!关东山的木头是给你准备的?”淑贞训斥说。
“不是给咱准备的,咱就不兴搞点回来?你没听喇叭里整天喊:搞活,搞活!”
“搞活也不能有李龙爷的本事,搞到关东山上去!”
“那就得看有没有孙猴子那两下子了!”
岳鹏程眨巴两眼听他娘俩打嘴仗。听到高兴,一拍大腿对羸官说:“好小子!你真的有种,跟老子下一趟关东山,敢不敢?”
五天后他们启程了。搭货车、爬火车、拦拖拉机,外加开动“十一号”快赶慢撵,岳鹏程和羸官几经辗转到达伊春。伊春是一座地地道道的边疆之城、森林之城,参天古木满山皆是,大小林场一个接一个。岳家父子把眼睛朝四下里一瞭,便觉得心高气壮起来。可哪想,那些或大或小的林场端的都是国家的饭碗,做的都是官办的买卖,对两位来自异乡异土的农民父子,眼珠儿也不肯正视一下。第一次进到一个林场,人家把盖着大桑园大队印章的介绍信“研究”过几遍,揉一揉朝火炉里一丢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