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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出又深又宽的厂房地基。在挖土机挖出的小土丘的后面,一群披着花头巾的妇女,正把尚未完全成熟的青苞米摘迸篓子筐子,把秸子装上拖拉机后斗。小皇冠的到来,使土路下所有人的谈笑和嘻闹戛然而止。一个悄悄的动作,一声轻轻的咳嗽,一个会心的目光,使所有人都变得工作态度格外认真,劳动效率格外显著。
岳鹏程走进正在推土挖土的场地,骨架瘦挺的工地负责人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他不理会迎过来的问候,围着场地转了一圈,来到已经挖好的地基的一边。他搭眼审视片刻,背着手走到一边,对准地基的横线,一步一步丈量起来。量完,眉毛只一挑问:“宽是多少?”
“十二米。”工地负责人回答。
“你现在挖的是多少?”
“……十一米呀。”
“十二米?至少短半米!”
“这是早晨刚量过的。”土地负责人小心地解释着,同时喊过一个技术员模样的人。两人急忙拉开皮尺重新丈量起来。
岳鹏程并不看,等二人回到面前时才问道:“短不短?”
“短,短五十六公分……”工地负责人和技术员面色青红,声带打起了颤音。
“我操你们祖宗!”岳鹏程闪电似地跳上去,扬手就是几个嘴巴子。
“叫你们厂长、工程师来!”
“到……到总公司开……开会去了。”
“开他妈狗屁会!工地上给我搞成这个奶奶样,他们倒出去放闲屁!叫他们回来!五分钟以内。跑步!”
脸上印着指痕、战战兢兢的技术员跑进工棚打电话去了。岳鹏程吩咐停工,把工地上所有人都召集到面前。
“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在干的么活?我给你们讲没讲过建这个厂子的意义?”
岳鹏程狮子般地走动着,不时挥一下短而坚实的胳膊。
“你们就这样挣我的大钱?推土机稀松稀松,一条蛐蟮宽的沟半天工!地不平,苞米根子、石头坷垃遍地是!挖土方的给我挖得曲里拐弯!拉米子尺的更了不起,基础地基给我窄出半米还多!妈拉个巴子的!”
他指着工地负责人和一脸大汗赶来的厂长和工程师:“厂房要是建起来,机器进不去我不扒了你们的皮,算我岳鹏程是驴屎蛋磨光的!”
同往常一样,只要岳鹏程尥蹶子蹦高,只要岳鹏程操祖宗骂娘,无论什么场合、因为什么,无论是谁,都只是咬着嘴唇,低着脑袋,不出一言一声,直到他发泄完了或者离去,了事。
今天他的火气特别旺。工人们散去后,他把干部留下又骂了不下二十分钟。什么“有人做梦也想骑到我岳鹏程脖子上屙屎”,什么“有人在我家里也打起了主意”……骂得干部们云山雾罩,直翻白眼珠。直到总公司打来电话,请他回办公室,他才总算刹住车。
“地给我重平!地基给我重挖!明天上午我来检查!技术员,找财务结帐,回家抱孩子去!你,你,你!”他指着疲挺的工地负责人和厂长、工程师,“每人记大过一次,罚款一千!”
岳鹏程的奖惩制度,基本上是搬用部队的一套办法。立功分为大功、二等功、三等功,处分分为开除工籍、记大过和严重警告。所不同的是,开除一项除外,功过的每个梯次的背后,都随着一个或奖或罚的特定的现金数额。往常他只要宣布一下奖惩的等级就可以了,今天故意把钱数也带了出来。
打电话把岳鹏程请回总公司的,是总支副书记、副总经理齐修良。岳鹏程手下有五个副书记、五个副总经理。有转退还乡的部队营团干部,有“拔个毛”丢了“铁票”的国营企业的厂长、科长,有没等毕业便自行分配还乡的大学生,也有与岳鹏程一起出生人死走过来的农民。按照分工,这些人都在下边各负一摊责任,只有齐修良被留在上边,做了一个没有“常务”之名的常务副总支书、副总经理,但无论从自身能力还是从实际工作情形说,他这个“常务”,都不过是经常围在岳鹏程身边为其服务而已。
他向岳鹏程汇报和请示的问题是两个:一,税务局上午来检查工作时,吕副局长提出要两吨水泥建小厢房,他和大勇按照岳鹏程以前指示的原则,口头表示同意,但需岳鹏程点头才能通知人家来拉;二,县委办公室通知,近期有一个联合国乡村经济考察团要来,预定在大桑园活动两天。
在第一件事岳鹏程点了头,第二件事指示通知公司接待处做好接待准备之后,齐修良正要去落实,却被叫住了。
“今天还有别的事没有?”
齐修良不明白“别的”指的什么,只是眨了几眨眼皮。
“我家里没找过我吧?”
齐修良这才回答:“好象淑贞弟妹病了,找大勇回去看过。”
没别的了?”
“好像没有。”
“好了,你走吧。”岳鹏程异常温和地示过一个眼色。
轧钢厂工地的一阵雷霆,使岳鹏程因下午会议窝的一肚子火气至少消去了八分。
他是个干实业的人,并不过于看重会议上的那一套。对于邢老那种书生气十足,又没有多少实际价值的领导干部的赞扬也罢、批评也罢,他向来看得很淡。激怒了他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个胆敢与他决裂,依靠自己的奋斗,试图与他一决雌雄的儿子。但这已是往事的延续了,而且某种程度上带有“家庭纠纷”
的意味。他虽然不敢小视,也决不愿意让他扰乱自己的计划和意志。出水才见两腿泥!歌唱的再好也不过是嗓门里的玩艺儿!姜是老的辣还是嫩的辣,骑驴看唱本嘛!
现在占据他心灵的,是胡强讲的那件事,是齐修良讲的那件事,是淑贞为什么要找回大勇去的那件事。
他关好办公室的门,让总机通知大勇到办公室来,同时接通了花卉公司的电话。
从电话中他了解到,他们的徐经理——淑贞,今天没有上班,也没有请假,原因和去向不明。岳鹏程立刻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按照公司章程,无故旷工一天以上者开除。淑贞平时从不迟到早退,更不要说公然违犯公司章程了。
大勇来了。没等岳鹏程问,便一五一十把上午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只是咬定自己从来没有听到过任何闲话,也没有向淑贞透露任何哪怕根本算不上是信息的“信息”。
“大哥,你别当回事。俺姐哪儿都好,就是有时候耳朵根子软。我和俺妈都劝过她了。”大勇离开时说。
岳鹏程并不理会小舅子的安慰和表白。他得到了最重要最可靠的情报:淑贞已经发现或察觉了他和秋玲的关系。
“她怎么会发现呢?是有人暗中传言,还是她昨晚真地看到了么个?……”
岳鹏程苦苦思索。这件事对于他绝不是可以置之不理的皮毛琐事。淑贞不论从哪个方面说,都不能说不是一个好妻子。她真心地爱他、疼他,甚至不惜用生命保护他。是她用贤惠和辛劳维系着这个家庭,使他在为生活和事业搏斗得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时候,始终有一个能够给他以爱抚和勇气的“后方基地”。这几年,他虽然与秋玲有了特殊的感情纠葛,但他从未想到过可以抛弃淑贞,或者让淑贞离开自己。尤其现在,在有了与秋玲昨晚的那次谈话之后,与淑贞关系中产生的任何裂痕,都是他必须认真对待和全力缝合的。
他又一次拿起电话,告诉宾馆经理,原定由他陪同宴请的山西来的客人,请他们通知改由齐修良和分管能源运输的副总经理陪同;告诉一○一疗养院值班护士“小白鸽”,他今晚有会,不能回去享受矿泉治疗和“席梦思舞蹈”了。
这一切做过之后,他步履沉稳地下了楼,信心十足地坐进小皇冠,对小谢说了声:“回家。”
岳鹏程的家,紧靠村子中间的那座清水桥。平房,一溜四间正房,还有一个伙房、两间厢房和一个颇大的院子。院子里两排石凳,摆放着几十盆茶花、扶桑、君子兰、杜鹃和奇巧雅观的各式盆景。两排石凳中间,靠近正屋门外的向阳处,有一个地下花窖。窖口用透明玻璃钢封盖着,冬天可保花木茂盛,春夏秋三季可以用来养鱼。屋子建得很高很敞。除去中厅和走廊,每间屋子都可以分为向阳和背阴的两个内室。室内陈设并无奢华之嫌,却给人以舒适、赏心悦目之感。家电一应原装进口名牌,家具却一色红木嵌银古香古色——那是潍坊近年恢复起来的驰名国内外的古老工艺制品之一。三年前,这座新宅诞生时,曾经引起一时轰动。如今已经黯然了。城关的几个支部书记和有钱户,盖起了大城市里只有高级干部才有可能住上的小洋楼,人们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