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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跟我们一道划船去,”淑华邀请地说。淑英用眼光请求。芸天真地望着他。蕙又把眼光移过来轻轻地在他的脸上扫一下。
“好,我就陪你们去,”觉新点了点头答道。
他们下了桥,站在草地上。觉新无意间抬起头看见挂在晚香楼檐前的鹦鹉。他自语似地说:“海儿很喜欢这个鹦哥。”他不觉信步走上阶去。
蕙和淑英们都听见这句话,而且了解它的意义。好像有人在火上浇了一瓢水,她们的兴致又被打断了。她们也没精打采地走上石阶。
“倩儿,装烟倒茶,琴小姐来了。”这个响亮的尖声把众人都吓了一跳。有人立刻仰头四顾。但是大家随即明白了。
“呸,笨东西,连人都认不清楚。”翠环指着鹦鹉带笑地骂道。众人忍不住都笑了。
“翠环,装烟倒茶,琴小姐来了,”鹦鹉在架上扑扑翅膀,用它的尖嘴啄脚上的铁链,过后昂着头得意地叫道。
“琴小姐今天又没有来,你总是喊她做什么?”翠环含笑叱责道。众人笑得更厉害了。这样的笑声打破了四周阴郁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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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17
。
周老太太当晚回家去了。蕙、芸两姊妹就留在高家,芸和淑华同睡,蕙却睡在淑英的房里。
第二天早饭后觉新坐了轿子到西蜀实业公司事务所去。
他在办公室里坐了两个多钟头。王收账员来向他抱怨近两个月收租的困难,商店老板都说生意清淡,不肯按时缴纳房租。
王收账员刚走。黄经理又咳着嗽捧着水烟袋进来了。黄经理又批评王收账员不认真收租,要他规劝王收账员以后努力工作。觉新心平气和地跟黄经理谈了一阵话,说得黄经理满意地摸着八字胡直点头。黄经理走了以后,一家商店的老板来找他谈缩小门面的事。接着克定来吩咐他代买几部前三四年出版的文言小说。他好容易把这些人全打发走了,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办了一些事情,就锁好写字台的抽屉,走到商业场后门,坐上轿子到周家去了。
周公馆里显得很忙乱。左边厢房内地板上堆了许多东西,大半是新买来的小摆设,还用纸包着。有的包封纸被拆开了,洋灯罩、花瓶等等露了一部分在外面。觉新的大舅父周伯涛俯在案上开列应购物品的单子。大舅母陈氏和二舅母徐氏站在旁边贡献意见。她们说一样他写一样,有时他自己也想出什么觉得对就写下了。枚少爷怯生生地站在另一边旁观着他们做事情,不敢动一下。仆人进房来,又匆忙地跑出去,刚走到窗下,便听见主人在房里大声呼唤。
觉新走进左边厢房。周伯涛看见他连忙站起来,黑瘦无光彩的脸上露出笑容欢迎道:“明轩,你来得正好。”两位舅母也转过身来招呼他。觉新给他们请了安,又跟枚少爷打了招呼,便问起“外婆在上房吗?”他得到回答以后又到右上房去,给周老太太请安。周伯涛陪着觉新去。觉新在周老太太房里坐了一会儿,谈了几句闲话,便跟着周伯涛回到左边厢房。陈氏和徐氏拿着一本簿子在清点堆在屋角的那些物品,由枚少爷一件一件地拿起来拆开封皮给她们看了,然后包封好放在一边。陈氏看见觉新进来,便得意地对觉新说:“大少爷,你来看我们买的东西。请你看看买得对不对?”觉新只得赔笑地走过去。这里有洋灯、花瓶、笔筒、碗盏等等,式样很多,质料也各别,但都很精致。觉新看一样赞一样,看完了知道缺少的物品还很多。他们又把方才写的购物单给他看。他也有些意见,都告诉了他们。他同他们商量了许久,最后算是把购物单写完全了。觉新答应担任购买一部分的东西。周伯涛吩咐陈氏到左上房去搬出三封银圆交给觉新,这是用皮纸包好的,每封共有壹圆银币一百个。觉新把它们放在皮包里,便告辞回去。他们留他在这里吃午饭,他却找到一个托辞道谢了。他答应第二天再来。
周伯涛和枚少爷把觉新送出去。周伯涛刚刚跨出大厅,忽然听见周老太太在唤他,便道了歉先走进去,要枚少爷送觉新上轿。枚少爷看见他的父亲进去了,旁边又没有别人,仆人、轿夫等跟他们离得并不很近,不会听见他们的低声谈话,便挨近觉新声音颤抖地轻轻说道:“大表哥,我有些话想跟你谈谈。你二天来时,到我屋里头坐坐。”觉新惊讶地望着枚少爷的青白色的瘦脸:眼皮垂着,眼睛没有一点眼神,连嘴唇上也毫无血色;两眼不停地眨动,好像受不住觉新的注视;头向前俯,他虽然只有十六岁,背都有点驼了。觉新不觉怜悯地问道:“你有什么事情?不太要紧吗?何不现在就说?”觉新还希望自己能够给他帮一点忙。
“下回说罢,”枚少爷胆怯地推诿道。过后他忽然红了脸,鼓起勇气用很低的声音说:“爹管得太严。我有时只得偷偷看点闲书。心也让看闲书看乱了。有时整晚睡不着觉,有时睡得还好,半夜里又让……梦遗弄醒了。我怕得很。我不敢对爹说。近来我又常常干咳……”他愈说愈激动,后来有点口吃了。他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说出来,但是他忽然低声嘘了一口气,消极地说:“下回再说罢。”觉新站住听枚少爷讲话。他很感动,便更加注意地听着。
枚少爷忽然紧紧地闭了口。他仓卒间随便说了两句安慰的话:“枚表弟,你不要着急,这多半不要紧。你以后留心点,不要再有那种……”他在这里省去几个字,但是他相信枚少爷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他预备上轿了,但又站住,带着严肃的表情警告地对枚少爷说:“你应该请医生来看,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想还是对大舅说了好。”“不,你千万不要对爹说,爹晓得一定会骂我,”枚少爷的脸上忽然现出恐怖的颜色,他惊恐地阻止道。
觉新知道周伯涛的性情,觉得枚少爷的害怕也有理。他很同情这个孩子,却又没有办法帮助枚少爷。他便随口劝道:“你最好多到街上走走,就到我们家里也好。关在屋里头太久了,对于身体很不好。”枚少爷叹了一口气低声答道:“唉,我何尝不晓得?可是爹不准我出门。爹要我在家里温书。不过爹又说等姐姐出嫁以后让我到你们家里搭馆去。”觉新把眉头微微一皱,也没有别话可说,略略安慰几句便告辞上轿走了。
觉新坐在轿子里面一路上就想着枚少爷的事情。他愈想愈觉得心里难过。他在枚少爷的身上看不见一线希望。这个年轻的人境遇甚至比他的更坏。他至少还有过美妙的梦景。他至少还有过几个爱护他的人。他至少在那样年纪还大胆地思想过。这个年轻人什么也没有。冷酷、寂寞、害怕,家庭生活似乎就只给了他这些。“爹管得太严,”“我怕得很,”这两句话包括了这个十六岁孩子的全部生活。没有一个人向这个孩子进一点劝告或者给一点安慰。现在这个孩子怀着绝望的心情来求助于他,他却只能够束手旁观,让这个孩子独自走向毁灭的路。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横遭摧残,这是很难堪的事,何况他自己的肩上已经担负了够多的悲哀。他左思右想,总想不出一个头绪。好像迷失了路途,他到处只看见黑暗,到处都是绝望。他的心越发冷了。
轿子进了高公馆,在大厅上停下来。一阵吵骂声把觉新唤醒了,他才知道已经到了自己的家。他没精打采地走出轿子,看见带淑芳的杨奶妈挣红着脸,指手动脚地跟高忠大声相骂。她站在大厅上,她的衣襟敞开,一只奶子露在外面,像是刚刚喂过淑芳的奶似的。高忠也不肯示弱,他从门房里跳出来,在天井里跳来跳去。他只穿了一件汗衫,袖子挽得高高的,光头上冒着汗珠,口里喷着唾沫。他一面叫骂,一面向杨奶妈挥着拳头。他骂道:“你这个妖精,你这个监视户。四老爷欢喜你,我老子倒不高兴嫖你……”三房的仆人文德在旁边劝高忠少讲两句,高忠不听他的话,只顾骂下去。
杨奶妈嘶声叫起来:“你挨刀的,短命的,龟儿子,你不得昌盛的,绝子绝孙的。你打老娘的主意,碰到了钉子,你就造谣言血口喷人。好,你会说,我们就去见四老爷去……”她又羞又气,脸挣得通红,两步跳下石阶要去抓高忠的衣服。高忠毫不退缩,抄着手雄赳赳地站在那里。杨奶妈刚刚扑到高忠的身上,高忠用力一推,杨奶妈倒退了两步。但是她立刻又扑过去。高忠的手快要打到她的脸上,却被在旁边看热闹的仆人、轿夫、女佣们拦住了。王嫂同钱嫂拉开了杨奶妈,赵升同文德两个拉开了高忠。淑芳在大厅上书房门口石级旁边跌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