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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妇人就是礼拜一,”淑华低声说。她知道礼拜一是克定在外面租了小公馆讨来的妓女。那个妇人有一张瓜子脸,细眉毛,脸上涂得又红又白,一张小嘴擦得像染了鸡血似的。
她穿了一身玉色滚蓝边的衫裤,一双改组派的脚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在他们的后面跟随着仆人高忠。高忠先看见琴和淑华,故意咳了一声嗽。
克定只顾跟那个妇人讲话,走进茶棚来,随意地朝里面看了看,想找一个好的茶座。他听见高忠的咳嗽声,忽然抬起头往前面一看。琴、淑华、淑英这三张脸先后映入他的眼帘。(他不曾看见剑云,剑云走到柳树前面去了。)这是他完全想不到的事情。他大吃一惊,连忙掉开头,但无意中又碰见了另一桌上觉民的眼光。他脸一红,连忙俯下头掉转身子,慌慌张张地拉着礼拜一溜走了。
克定的背影完全消失了以后,琴才回头向着躲在椅子背后的淑贞说:“四表妹,他们走了。”“他们会再来的,”淑贞战战兢兢地说,她还不肯走出来。
“他们不会来了。五爸看见我们逃都逃不赢,哪儿还敢再来?”淑华觉得好笑地挖苦道。
淑贞畏缩地从椅子背后慢慢地转了出来。
“不过我们在公园里头给五爸看见了也不好,偏巧第一趟就给他碰见,”淑英皱着眉头懊悔地说。
“怕他做什么?我们也看见了他同礼拜一,”淑华毫不在意地说。
剑云带着沉思的样子慢步走了回来,静静地听她们说话“琴姐,我们回去罢,”淑贞忽然央求道。
“就回去?你不是要看孔雀开屏吗?”淑华问道。
淑贞没精打采地摇头说:“我不看了。”“我想还是早点回去好,”淑英低声说,她的脸上现出忧虑的表情。
“好罢,我陪你们回去,等我过去给二表哥说一声,”琴同意地说,就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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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13
生
淑英的轿子先进了高公馆。她第一个在大厅里下轿,刚跨进拐门,就遇见觉英带着四房的两个兄弟觉群、觉世和一个妹妹淑芬迎面跑来。觉英看见姐姐从外面进来,觉得奇怪,便站住惊讶地望着她,一面好奇地追问道:“姐姐,你到哪儿去了来?”淑英把眉头微微一皱,脸一红,含糊地说了一句:“我没有到哪儿去。”觉英不相信,疑惑地看了淑英一眼。淑英不再理他,举步往里面走去。外面大厅上几乘轿子一齐停下来,琴和淑华、淑贞姊妹鱼贯地进了拐门。
觉英看见她们便惊喜地问道:“琴姐,你们今天到哪儿去?”琴还没有答话,淑华抢着答道:“你管我们到哪儿去!”她很兴奋,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她说了便跟着琴往里面走,但是觉英三弟兄追了上去。
“三姐,你们到哪儿去了来?我也要去!”觉群、觉世两人缠着淑华在盘问。
“我们又不是出去耍,有什么去头!”淑华厌烦地挣脱了他们的手。
“对,你们偷偷到外头去耍,我要告你们。姐姐、三姐、四妹、还有琴——”觉英威胁地在旁边说,他说到“琴”字忽然闭了嘴偷偷地把琴看一眼。他换了一句话:“琴姐,姑妈也来了。”淑贞听见觉英的话马上变了脸色,畏怯地偎着琴。淑华略略生了气,但是仍然安静地昂头答道:“好,你去告去,我不怕!”觉群得意地摆着头,大声说:“你不怕,我就去告!”“好,你去告!”觉英笑着鼓动觉群说。
“你不在书房读书,我也要告你们!”淑华报复地说。
“三姐,你不要得意,我们放学了,”觉英笑答道。
“我不信!”淑华又说。
“你不信,你去问龙先生!”觉英故意激她。
“四弟!”淑英再也不能忍耐,便责备地唤了一声,又用嫌厌的眼光看了觉英一眼。觉英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你说姑妈来了,在哪儿?”琴高兴地问道。觉英正要答话,却被一阵“唔唔”的声音打岔了。这声音是从觉新的房里送出来的。
“你们听,海儿又在扯风……”觉世的小面孔上忽然现出了严肃的表情,他低声说。他只说了半句,以下的话就没有说出来。
“怎么海儿又发病了?”琴焦虑地自语道,她的脸上立刻起了一片愁云。她看见淑英一个人先往过道那面走了,就同淑华、淑贞姊妹也转进过道中去。
她们进了觉新的寝室,正遇着绮霞捧了刚刚拣回来的药急急地走出来。屋子里挤满了人,都是熟习的面孔,但她们也没有心肠去一一辨认。人们走进走出,有的在唤女佣或丫头,有的在低声叹气。没有人注意到她们。张氏刚要走出房去,遇着琴的焦虑的眼光,也不说话,只是忧郁地对着琴摇摇头。她看见了淑英,也只是温和地看了淑英一眼,就默默地走出去了。翠环跟在张氏后面,她看见淑英却露出喜色,欣慰地轻轻唤了一声“二小姐”。淑英点了点头,低声问:“医生来过没有?”“罗敬亭和王云伯都来看过了。说是不要紧,可是看起来很怕人,”翠环低声答道。
琴走到床前去。觉新红着脸,满头都是汗珠,站在床前,时而望着躺在床上的海臣,时而掉头茫然地看众人。海臣的脸比前一天消瘦多了。这个孩子半昏迷地躺在那里,眼睛露开一点缝,嘴也微微地张开。他不时发出“唔唔”的声音,那时手和脚便跟着搐动一下。声音一停止,这个孩子就像迷沉沉地睡去了一样。他不认识人,也不再看人,连转动眼珠的事也成为不可能了。周氏坐在床沿上,俯下头看海臣。琴的母亲张太太坐在床前一把椅子上,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望着海臣的黄瘦的病脸。何嫂跪在床前踏脚凳上,俯下头低声唤着:“孙少爷。”“药,怎么还没有把药熬好?药,快点!”觉新忽然掉头往四面看,疯狂似地叫起来,额上的汗珠直往下面滚。
“张嫂,你到厨房去催一声,喊绮霞把药马上端来,”周氏温和地吩咐张嫂道。张嫂答应一声,急急地走出去了。张太太关心地注视着觉新的脸,劝了一句:“明轩,你也该宽宽心,不要着急。”“姑妈,”觉新只说了两个字,就不作声了。
琴招呼了她的母亲,又同情地唤了一声:“大表哥。”觉新痛苦地看了琴一眼,不等琴说话,忽然绝望地摊开手对琴说:“姑妈,琴妹,你们说我现在怎么办?”他的眼睛大大地睁开。
琴心里也很难过,但是她只得装出平静的样子安慰觉新道:“大表哥,你不要着急,我看吃一两付药就会好的。医生怎样说?”“王云伯说不要紧。罗敬亭却说要吃了他这付药才知分晓。我看是不大要紧的,”周氏插嘴说。
“昨天下午已经好了。怎么好好的今天又翻①了?”陈姨太和沈氏一起从外面进来,陈姨太听见周氏的话便诧异地问道。
琴闻到陈姨太带进来的那股浓香,不觉皱了皱眉头。张太太唤了琴过去,在她的耳边嘱咐了几句话。淑华憎厌地看了陈姨太一眼。觉新却毫不迟疑地答道:“昨天扯风,吃了保赤散,后来又吃了王云伯的药已经好了。不过膀子有点不方便。晚上我同何嫂好好地照料他睡了。今早晨起来还是好好的。下午睡醒午觉后他忽然发烧,随后就抱着头,哭喊痛啊!痛啊!喊个不祝我叫他不要哭,他很乖,听我的话就不哭了。不过看他那种痛苦的样子,可知他头痛仍然没有停止,后来过了一阵就成了这个样子……”觉新说着泪珠一颗一颗地从眼角滚下来,他还要说下去,但是张嫂和绮霞一个提着药罐一个捧了碗进来了。他便走到桌子前面看着张嫂把药倾在碗里,不转睛地望着药碗里冒出的热气。海臣的叫声暂时停止了。房里只有陈姨太和沈氏在低声谈话。
“可以吃了罢?递给我。”周氏忽然抬起头望着觉新轻轻地说。
觉新迟疑一下,后来才答道:“还有点烫,不过也吃得了。”他伸手去拿药碗。
“让我来端,”何嫂连忙站起来低声说。她上前一步,把药碗从觉新的手里接过来,依旧回到床前,跪在踏脚凳上。何嫂端着碗。周氏拿起碗里那把小银匙。何嫂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搬开海臣的小嘴。周氏先把药汁尝了尝,觉得不烫了,才细小银匙慢慢地送进海臣的口里。
觉新差不多屏住呼吸地注视这个动作。每一小匙的药汁就像进了他自己的胃里似的。他比谁都激动。汗珠仍旧布满在他的额上。海臣安静地吞了半碗药。觉新也就略微放了心。
后来药汁只是在海臣的喉管里响着,他似乎不能再吞下去了。
“也好,够了。”周氏便停止喂药,把银匙仍旧放在碗里,用手帕给海臣揩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