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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听见淑英的话,便抬起头去看觉民,两人对望着,会意地一笑。琴把手里拿的《利群周报》递给淑英。淑英郑重地接了过来,现出高兴的样子。
淑贞依旧畏缩地偎在琴的身边。她不大了解他们的谈话,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忽然都现出高兴的样子。但是看见大家都高兴,她也就渐渐地感到了一点温暖。
“琴妹,明天下午我们在少城公园开会,讨论周报的事情。
大家想请你去,好不好?“觉民忽然想起一件事,低声对琴说。
琴迟疑一下,就点头答了一句:“也好。”过后她又提议说:“其实二表妹也可以去看看。”“我真的可以去吗?我很想看看你们怎样开会,”淑英惊喜地拉着琴的袖子问道。过后她又失望地说:“不行,我害怕。
我们姑娘家这样抛头露面也不大好。而且爹也不会答应我去。“”不要怕,琴姐天天抛头露面,也没有给人吃掉。二妹,你去央求三婶,她会答应的。你可以偷偷跟我们一路去,不让三爸晓得。其实我们开会,也没有什么看头。这并不是正式开会,只是报社里几个朋友随便谈点闲话。不过你关在家里,太闷了,到公园去走走也好,“觉民同意地说。”等一会儿剑云会来的,我请他陪你去。若是你害怕,我们再把大哥也拉去。你们可以另外占一张茶桌子,不跟我们坐一桌。我们开会你们可以在旁边看,别人不会认得你。二妹,你看这个法子好不好?“”好极了!“有人在后面拍手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三妹!”淑英冲口吐出了这两个字,便惊讶地回头去看,众人也都回过头去。果然是淑华,她满脸笑容地站在他们后面。
“三妹,你在笑什么?你总爱这样嘻嘻哈哈的!你喊出来给人家听见也不好,”觉民抱怨道。
“我生就是这样的脾气,这有什么办法呢?”淑华依旧带笑地答道。“你怕什么?不会给人家听见的!”“不过三表妹,你也不应该躲在后面偷听,不给我们晓得。
你这种脾气应该改掉才好,“琴接着说。
“你自然是帮忙二哥的,我不给你辩,”淑华故意把头一扭嘲笑道。
“呸!人家在跟你说正经话!”琴红了脸带笑地骂了一句,就掉开头不再理淑华了。
“我也要去,”淑华正经地说。
“我也想去,不晓得可以不可以,”这许久在旁边不做声的淑贞忽然鼓起勇气说。她抬起两只眼睛注意地望着觉民的嘴唇。
觉民把眉头一皱,沉吟地说:“这许多人去,恐怕有问题。”“我不要紧,妈不会阻拦我,”淑华坦白地答道。
“但是四妹就有问题,五婶不会答应她。而且人多了,传出去给三爸晓得,连二妹也去不成了,”觉民担心地说。
“那么,我不去了,”淑贞赌气似地说。一阵失望的表情笼罩着她的瘦小的脸。她的嘴一扁,眼圈一红,差不多要哭出来了。她连忙埋下头去。她的眼光触到了她那双在大裤脚下面露出来的小脚。她又把眼光移到她的几个姐姐的脚上去。
摆在她眼前的都是未经包缠过的天然脚。只有她自己的一双却已经变成高耸的、畸形的东西了。过去说不尽的痛苦突然涌上了她的心头。未来的暗影又威胁地在她的眼前晃动。她气得眼泪直流,便从怀里摸出手帕揩眼睛。
众人不知道她这时的心情,以为她单是为了不去公园的缘故伤心,心里都有些难受。
“四表妹,不要伤心。我们一起去。五舅母这两天没有心肠来管你。万一她有什么话,由我来担当好了,”琴俯下头去温柔地在淑贞的耳边说。
“好,大家都去。这点小事情不必管他们答应不答应,先做了再说!万一给他们晓得了,也不过挨两句骂而已。我们还怕这个做什么?”觉民下了决心毅然地说道,他脸上的表情是很严肃的,他不再有顾虑了。
“四表妹,你听见没有?大家都去!”琴看见淑贞不作声,便顺着觉民的语气,继续柔声安慰道。
“先做了再说,……”淑英猛省似地低声念道。她好像在思索什么事情。
“我的脚……”从淑贞的口里忽然迸出了这三个字。以后又是断续的抽泣。
“你的脚?怎么,你的脚痛吗?”琴关切地问道。她连忙埋下眼光去看淑贞的一双挨了许多板子流了许多眼泪以后缠出来的小脚,这双畸形的脚在公馆里是很出名的。淑贞的母亲沈氏曾经拿这双小脚向人夸耀过。也有些人带着羡慕的眼光赞美过它们。只有淑贞的哥哥姐姐们才把它们看作淑贞的痛苦生活的象征。他们曾经投过许多怜悯和嘲笑的眼光在这双脚上。但是如今这双小脚也成了他们所看惯的东西了。所以连琴也不能够马上就明白“我的脚”这三个字的意义。
淑贞没有答话。众人站在花园的外门口,把淑贞包围着,在问这问那。
“大少爷,大少爷!”绮霞慌慌张张地从过道那面出来,带跑带走地一路嚷着。
“绮霞,什么事情?你这样慌张!”爱管闲事的淑华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连忙跑过去拦住绮霞问道。
“孙少爷生急病,急惊风,在太太屋里,”绮霞张惶地断续说,便撇开淑华往后面走去。
众人听见海臣突然生急病,完全忘记了方才的事情,一起往周氏的房间急急走去。
周氏的房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一屋子的人,空气很紧张。有的人从外面进来,有的人慌张地跑出房去。
“拿保赤散!”“保赤散很灵验。”“三太太那儿有。”“绮霞去拿了!”“医生来了吗?”“医生为什么还不来呀?”“刚刚去请了,就会来的。”人声这样地嘈杂。琴和淑英姊妹连忙挤到前面去。
何嫂坐在床前一把椅子上,海臣躺在她的怀里。那张可爱的小脸因为痛苦做出来可怕的怪相。小嘴里接连地发出“唔,唔”的声音,跟着这声音他的手和脚痛苦地搐动起来。
“海儿!海儿!”觉新带着满头汗珠从外面跑进房来。他远远地瞥见了海臣的身子,便推开众人,一下子冲上去,他几乎扑倒在何嫂的身上。
“海儿,你怎么了?”他把头俯在海臣的脸上,他急得哭出来了,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去。
海臣不回答。他的眼睛半开半闭着,他已经不能够辨认他的父亲了。他除了痉挛地舞动手脚,痛苦地叫出“唔,唔”的声音外,什么也不知道了。
“妈,我怎样办?”觉新抬起泪痕狼藉的脸绝望地摊开手顿着脚,望着周氏抽泣地说。
“这不要紧。你不要着急。……啊,保赤散来了。吃了保赤散就会好的,”周氏镇静地安慰觉新说。
周氏从绮霞的手里接过了保赤散,便上前去把它喂给海臣吃了。
觉新这时心里彷徨无主,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事情。他茫然地掉头四顾,忽然疯狂似地叫起来:“医生呢?为什么不请医生?”“医生就来了,已经去请过了,”人丛中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样回答。
“医生为什么还不来?”觉新依旧顿着脚焦急地说。他掉转身子向外面走去。他刚走了两步又回转来。他仍旧站在何嫂面前。他刚刚看了海臣一眼,马上又把眼光掉开。他到处看了看。过后他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含着眼泪,微微张开嘴,祷告似地低声说:“珏,……珏,你保佑保佑海儿罢。”“王师爷来了!”一个声音响亮地敲在他的心上。他的全身都震荡着这个声音。他连忙掉过头去看房门口。
王云伯,一个黑发长须的医生,被仆人袁成领着走进了房间。众人连忙让出了一条路。医生安闲地走到海臣面前。绮霞马上端了一个凳子来,请他坐,他便在何嫂旁边坐下了。
医生伸出手去按脉,一面向何嫂讯问病状,何嫂激动地说:“起先还耍得好好的,后来忽然抱着头喊痛。我问他哪儿痛。他只抱着头痛呀,痛呀喊个不祝后来就成了这个样子。”医生频频地点着头。他又问了几句话,都得到满意的回答,便站起来。他的严肃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他客气地对周氏说:“孙少爷的病不要紧,吃了保赤散也很好。我看是发肝风,因为肝热太重,所以发肝风。这不是重病,不要紧,再吃一两付药就更好了。太太,请你们放心,等我来开个药单子。”“难为先生费心。请到那边签押桌去开单子罢,”周氏欠身答道。
医生坐在书桌前写好了药方,便由觉民陪着出去了。
淑华已经封好了脉礼,看见医生出去,连忙把它交给绮霞,低声催促道:“快,快送去。”“嗯,”绮霞仓卒地答应一声,就往外面飞跑。
“绮霞!”周氏忽然叫道。但是绮霞已经听不见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