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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凤鸣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脸朝着玻璃窗出神。他比鹿书香年轻着好些,有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圆头圆脸圆眼睛,有点傻气,可是俊得挺精神,象个吃饱了的笨狗似的。洋服很讲究,可是被他的面貌上体态减少了些衣服的漂亮。自膝以下都伸在写字台的洞儿里,圆满得象俩金橘似的手指肚儿无声的在膝上敲着。他早就想说话,可是不便开口。抽冷子院中狗叫了一声,他差点没由转椅上出溜下去,无声的傻笑了一下,向上提了提身子,继续用手指敲着膝盖。
在饭前,虽然着急,还能找到些话说;即使所说的不都入耳,也愿意活动着嘴唇,掩饰着心中的急躁。现在,既然静默了许久,谁也不肯先开口了,谁先开口仿佛就是谁沉不住气。口既张不开,而着急又无济于事,他们都想用一点什么别的事岔开心中的烦恼。那么,最方便的无过于轻看或甚至于仇视面前的人了。郝凤鸣看着玻璃,想起自己当年在英国的一个花园里,伴着个秀美的女友,欣赏着初夏的樱花。不敢顺着这个景色往下想,他撩了鹿书香一眼——在电灯下立着,头顶上秃的那一块亮得象个新铸的铜子。什么东西!他看准了这个头上秃了一块的家伙。心中咒骂,手指在膝盖上无声的击节:小小的个东洋留学生,人模狗样的竟自把个地道英国硕士给压下去,什么玩艺!
郝凤鸣真是不平,凭自己的学位资格,地道西洋留学生,会来在鹿书香这里打下手,作配角;鹿书香不过上东洋赶过几天集,会说几个什么什么“一马司”!他不敢再想在英国时候那些事,那些女友,那些志愿。过去的一切都是空的。把现在的一切调动好了才算好汉。是的,现在他有妻小,有包车,有摆着沙发的客厅,有必须吃六角钱一杯冰激凌的友人……这些凑在一块才稍微象个西洋留学生,而这一切都需要钱,越来越需要更多的钱。为满足太太,为把留学生作到家,他得来敷衍向来他所轻视的鹿书香,小小的东洋留学生!他现在并非没有事作,所以他不完全惧怕鹿书香。不过,他想要进更多的钱,想要再增高些地位,可就非仗着鹿书香不可。鹿书香就是现在不作事,也能极舒服的过活,这个,使他羡慕,由羡慕而忌妒。鹿书香可以不作事而还一天到晚的跳腾,这几乎是个灵感;鹿书香,连鹿书香还不肯闲着,郝凤鸣就更应当努力;以金钱说,以地位说,以年纪说,他都应当拚命的往前干,不能知足,也不许知足。设若光是由鹿书香得到这点灵感,他或者不会怀恨,虽然一向看不起这个东洋留学生。现在,他求到鹿书香的手里,他的更好的希望是仗着鹿书香的力量才能实现,难堪倒在其次,他根本以为不应当如此,一个西洋留学生就是看洋楼也比留东洋的多看见过几所,先不用说别的!他不平。可是一时无法把他与鹿书香的上下颠倒过来。走着瞧吧,有朝一日,姓郝的总会教鹿书香认识清楚了!
又偷偷看了鹿书香一眼,他想起韵香——他的太太。鹿书香的叔伯妹妹。同时,他也想起在英国公园里一块玩耍的那个女郎,心中有点迷糊。把韵香与那个女郎都搀在一处,仿佛在梦中那样能把俩人合成一个人,他不知是应当后悔好,还是……不,娶了就是娶了,不便后悔,韵香又清楚的立在目前。她的头发,烫一次得十二块钱;她的衣服,香粉,皮鞋,手提包……她可是怪好看呢!花钱,当然得花钱,不成问题。天下没有不费钱的太太。问题是在自己得设法多挣。想到这儿,他几乎为怜爱太太而也想对鹿书香有点好感。鹿书香也的确有好处:永远劝人多挣钱,永远教给人见缝子就钻……郝凤鸣多少是受了这个影响,所以才肯来和他一同等着那个电报。有这么个大舅子,正如有那么个漂亮的太太,也并不是件一希望就可以作到的事。到底是自己的身分;当然,地道留英的学生再弄不到这么点便宜,那还行!
即使鹿书香不安着好心,利用完了个英国硕士而过河拆桥,郝凤鸣也不怕,他是鹿家的女婿,凭着这点关系他敢拍着桌子,指着脸子,和鹿书香闹。况且到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把韵香搬了来呢!是的,一个西洋留学生假若干不过东洋留学生的话,至少一个妹夫也可以挟制住个大舅子。他心中平静起来,脸上露出点笑容,象夏天的碧海,只在边岸上击弄起一线微笑的白花。他闭上了眼。
狗叫起来,有人去开大门,郝凤鸣猛的立起来,脸上忽然发了热。看看窗外,很黑;回过头来看鹿书香,鹿书香正要点烟,右手拿着火柴,手指微微的哆嗦;看着黑火柴头,连噎了三口气。
张顺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个白纸封,上面画着极粗的蓝字。亮得使人难过的电灯似乎把所有的光全射在那个白纸封儿上。鹿书香用手里的火柴向桌上一指。等张顺出去,他好象跟谁抢夺似的一把将电报抓到手中。
郝凤鸣不便于过来,英国绅士的气派使他管束住心中的急切。可是,他脸上更热了。这点热气使他不能再呆呆的立候,又立了几秒钟,他的绅士气度被心中的热气烧散,他走了过来。
鹿书香已把电报看了两遍,或者不止两遍,一字一字的细看,好象字字都含着些什么不可解的意思。似乎没有可看的了,他还不肯撒手;郝凤鸣立在他旁边,他觉得非常的可厌。他一向讨厌这个穿洋服的妹夫,以一个西洋留学生而处处仗着人,只会吃冰激凌与跳舞,正事儿一点也不经心。这位留学生又偏偏是他的妹丈,为鹿家想,为那个美丽的妹妹想,为一点不好说出来的嫉妬想,他都觉得这个傻蛋讨厌,既讨厌而又幸运;他猜不透为什么妹妹偏爱这么个家伙,妹妹假若真是爱他,那么他——鹿书香——似乎就该讨厌他,说不出道理来,可是只有这么着心里才舒服一点。他把电报扔在桌子上,就手儿拿起电报的封套来,也细细的看了看。然后,似乎忘了郝凤鸣的讨厌,又从郝的手里看了电报一遍,虽然电报上的几个字他已能背诵出来,可还细心的看,好似那些蓝道子有什么魔力。
郝凤鸣也至少细细看了电报两遍。觉出鹿书香是紧靠在他的身旁,他心中非常憋闷得慌:纸上写的是鹿书香,身旁立着的是鹿书香,一切都是鹿书香,小小的东洋留学生,大舅子!
“怕什么偏有什么,怕什么……”鹿书香似乎没有力量说完这句话,坐下,噎了口气。
“可不是,”郝凤鸣心中几乎有点快活,鹿书香的失败正好趁了他的心愿,不过,鹿的失败也就是自己的失败,他不能完全凭着情感作事,他也皱上了眉。
鹿书香闭上了眼,仿佛极疲倦了似的。过了一会儿,脸上又见了点血色,眼睛睁开,象和自己说似的:“副局长!副——局长!”
“电码也许……”郝凤鸣还没有放手那个电报,开始心里念那些数目字,虽然明知一点用处没有。
“想点高明的会不会!”鹿书香的话非常的难听。他很想说:“都是你,有你,什么事也得弄哗拉了!”可是他没有往外说,一来因为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二来面前没有别人,要洩洩怒气还是非对郝凤鸣说说不可;既然想对他说说,就不能先开口骂他。他的话转到正面儿来:“局长,好;听差,也好;副局长,哼!我永不嫌事小,只要独当一面就行。副局长,副师长,副总统,副的一切,凡是副的都没用!递给我支烟!”
“电报是犬稜发的,正式的命令还没有到。”郝凤鸣郑重的说。对鹿书香的人,他看不大起;对鹿书香的话,他可是老觉得有些价值。鹿书香的话总是由经验中提炼出来的,老能够赤裸裸的说到事情的根儿上,就事论事,不带任何无谓的感情与客气。郝凤鸣晓得自己没这份儿本事,所以不能不佩服大舅子的话,大舅子的话比英国绅士的气度与文化又老着几个世纪,一点虚伪没有,伸手就碰在痒痒筋儿上。“什么正式的命令?你这人没办法!”鹿书香很想发作一顿了,可是又管住了自己,而半恼半亲近的加了点解释:“犬稜的电报才算事,命令?屁!”
郝凤鸣依然觉得这种话说得很对,不过象“屁”字这类的字眼不大应该出自个绅士的口中。是的,他永远不能佩服鹿书香的态度与举动——永成不了个英国人所谓的“贞头曼”;大概西洋留学生的这点陶冶永远不是东洋留学生所能及的。好吧,不用管这个,先讨论事情呢:“把政府放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