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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继续向前走到窗下,立在那儿,向外望。加布里埃尔又等了一会儿,后来,生怕羞怯会战胜自己,他就突然一下子说:
“听我说,格莉塔!”
“什么事儿?”
“你认识那个可怜人儿,马林斯吗?”他急速地问。
“认识呀,他怎么啦?”
“哎,可怜的家伙,不过说到底,他还是正派人,”加布里埃尔用一种不自然的嗓音继续说道,“他把我借给他的一英镑硬币还了我,而我并没有想要他还,说真的。可惜他不肯躲开那个布朗,因为他也不是个坏人,说真的。”
他这时烦恼得浑身颤抖。为什么她看起来那么心不在焉?他不知道怎么开头才好。她也因为什么事在烦恼吗?她要是能转身向着他或是自个儿上他这儿来该多好!像她现在这样去搂她是粗鲁的。不,他必须现在她眼睛里看见一点儿热烈的感情才行。他急于掌握住她的奇特的情绪。
“你什么时候借给他那个英镑的?”她在片刻的无言之后说。
加布里埃尔极力控制自己,不要猛烈间对酒鬼马林斯和他的一个英镑这件事说出粗鲁的话。他急于想从灵魂深处对她发出呼喊,急于把她的身体紧紧搂抱在自己的怀里,急于要制服她。然而他说:
“哦,圣诞节时候,他开了那个小贺年片商店,在亨利街上。”
他正处在冲动和情欲的狂热之中,连她从窗前走过来也没听见。她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目光奇异地瞧着他。然后,她忽然踮起脚尖来,两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头,吻了吻他。
“你是个很大方的人,加布里埃尔,”她说。
加布里埃尔在颤栗,因为她突然的一吻和她说这句时的仪态让他欣喜,他把两手放在她的头发上,把它向后抚平,手指几乎没有接触到头发。这头发洗得又美又光亮。他心里的幸福已经满得溢出来了。正在他想要的时候,她自己走到他这儿来了。也许她的思想跟他的不谋而合吧。也许他感觉到了他心中急切的情欲吧,所以她就有了一种顺从的心情。现在,她这样轻易地自己迎上来,他倒奇怪他方才怎么会那样胆怯。
他站着,两手抱着她的头。然后,一条手臂急速滑过她的身体,把她搂向自己,柔情地说:
“格莉塔,亲爱的,你想要什么?”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完全顺从他的手臂。他又柔情地说:
“告诉我,格莉塔。我觉得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知道吗?”
她没有马上回答。然后她说话了,眼泪夺眶而出。
“噢,我在想那支歌,《奥格里姆的姑娘》。”
。。
死者10
她从他手中挣脱,跑向床边,两条手臂伸过床架的栏杆,把脸埋起来。加布里埃尔惊讶地立了一会儿,一动也不动,然后跟在她后面走过去。当他经过转动穿衣镜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整个身影,看见他宽阔的、填得好好的硬衬胸,看见自己的脸孔,每当他在镜子中看见它的表情时总不免感到惑然,看见他亮闪闪的金丝眼镜,他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说:
“那支歌怎么啦?怎么会让你哭起来?”
她从臂弯里抬起头来,像个孩子似的用手臂擦干眼泪。他的声音里渗入了一种他本来不曾想有的更亲切的调子、
“怎么啦,格莉塔?”他问。
“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人,他老是唱这支歌的。”
“这位很久以前的人是谁?”加布里埃尔微笑着问。
“是我在高尔韦住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我跟我奶奶住在一块儿,”她说。
笑容从加布里埃尔脸上消逝了。已故阴沉的怒气开始在他思想深处聚集,而他那股阴沉的情欲的烈火也开始在他血管中愤怒地燃烧。
“是一个你爱过的人吧?”他讥笑地说。
“是一个我从前认识的年轻人,”她回答说,“名字叫迈克尔•富里。他老是唱那支歌的。《奥格里姆的姑娘》。他很不俗气。”
加布里埃尔一声不响。他不希望她认为,他对这个不俗气的年轻人感到兴趣。
“我可以那么清楚地看见他,”过了一会儿,她说。“他有那么一双眼睛,大大的、黑黑的眼睛!眼睛里还有那么一种表情——那么一种表情!”
“哦,这么说,你那时候爱他了?”加布里埃尔说。
“我常跟他出去散步,”她说,“我住在高尔韦的时候。”
一个思想从加布里埃尔头脑中闪过。
“也许就因为这个,你想跟那个叫艾弗丝的姑娘行高尔韦去吧?”他冷冰冰地说。
“去干嘛?”
她的眼光让加布里埃尔感到尴尬。他耸耸肩头说:
“我怎么知道?去见他呗,也许。”
她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沿着地上那道光,默不做声地向窗口望去。
“他死了,”她终于说,“他十七岁就死了。难道这么年轻就死,不可怕吗?”
“他是干什么的?”加布里埃尔问,还是讥诮的口气。
“他在煤气厂工作,”她说。
加布里埃尔感到丢脸,因为讽刺落了空,又因为从死者当众扯出这么个人来,一个在煤气厂干活的年轻人。他正满心都是他俩私生活的回忆,满心都是柔情、欢乐和欲望的时候,她却一直在心里拿他跟另一个人做比较。一阵对自身感到羞惭的意识袭击着他。他看见自己是一个滑稽人物,一个给姨妈们跑个腿儿,赚上一两个便士的小孩子,一个神经质的、好心没好报的感伤派,在一群俗人面前大言不惭地讲演,把自己乡巴佬的情欲当作美好的理想,他看见自己是他刚才在镜子里瞟到一眼的那个可怜又可鄙的愚蠢的家伙。他本能地把脊背更转过去一些,更多地挡住那道光,别让她看见自己羞得发烧的额头。
他试图仍然用他那冷冰冰的盘问语气讲话,可是开起口来,他的声音却是谦卑的、淡漠的。
“我想你跟这个迈克尔•富里谈过恋爱吧,格莉塔,”他说。
“我那时候跟他很亲密,”她说。
她的声音是含糊而悲伤的。加布里埃尔感觉到,现在如果想把她引到他原先打算的方向上去,会是多么徒劳,他抚摸着她的一只手,也很哀伤地说:
“那么他怎么那样年轻就死了呢,格莉塔?痨病吧,是吗?”
“我想他是为我死的,”她回答。
一听到这个回答,加布里埃尔感到一阵朦胧的恐惧,似乎是在他渴望达到目的的时刻里,有某个难以捉摸的、惩罚性的东西正出来跟他作对,正在它那个朦胧的世界里聚集力量反对他。然而他依靠理性努力甩开了这种恐惧,继续抚摸她的手。他没有再问她,因为他觉得她会自己告诉他的。她的手温暖而潮湿:这手对他的抚摸不作反应,但是他继续抚摸着它,恰像他在那个春天的早晨抚摸她的第一封来信一样。
“那是个冬天,”她说,“大约是冬天开始的时候,我正要离开奶奶家,上这儿的修道院来。那时候他正在高尔韦他的住处生病,不能出门,人家已经给他在奥特拉尔德的亲人们写信去了。他生的是肺结核,人家说,或者这一类的病。我一直不清楚。”
她沉默了一会,叹了一口气。
“可怜的人儿,”她说。“他非常喜欢我,他又是那么个文雅的年轻人。我们时常一块出去,散散步,你知道,加布里埃尔,在乡下人家都是这样的。要不是因为他的健康,他就去学唱歌了。他嗓子非常之好,可怜的迈克尔•富里。”
“那么,后来呢?”加布里埃尔问。
“后来我从高尔韦到修道院来的时候,他病得更厉害了,人家不让我见他。我就给他写封信,说我要去都柏林了,到夏天回来,希望他到时候会好起来。”
她停了一会儿,为了控制自己的声音,然后又说下去:“后来我动身的前一天夜里,我在尼古岛上我奶奶家里,正收拾着东西,我听见有小石块掷上来打在我窗上的声音。窗子湿得很,我看不见,我就跑下楼,我从房后溜出去,到了花园里,看见这可怜的人正立在花园的一头,浑身发抖。”
“你没让他回去吗?”加布里埃尔问。
“我求他马上回家去,告诉他,这样立在雨地里会要他命的。可是他说,他不想活了。我现在能清清楚楚、清清楚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