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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您的迟疑。如果您继续做一个普通的助祭,只在节日才做工作,平时闲着没事干,那么十年以后您仍旧会跟现在一模一样,也许只添了唇髭和胡子;然而您去做考察工作呢,那么,十年以后您回来的时候,却会成为另一个人,您想到您多少做了点事,就会觉得自己充实了。”
从女人坐的那辆轻便马车上传来惊恐和快活的喊叫声。
那辆马车走上一条在十分陡峭的岩岸上开出来的道路,大家都觉得这条路象是固定在一堵高墙上的长木板,她们的马车就在这块长木板上疾驰,马上就会掉进深渊似的。右边展现出海洋,左边是一堵不平整的深棕色高墙,上面布满黑色的斑点、红色的脉络、匍匐的根茎。上边那些苍郁的针叶树仿佛害怕和好奇似的,弯着树干瞧着底下。过了一分钟又传来尖叫声和笑声:原来马车要在一块隆起的大岩石下驶过去。
“见鬼,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跟你们一块儿来,”拉耶甫斯基说。“多么愚蠢而庸俗!我应该去北方,跑掉,拯救我自己,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我却坐车来参加这种愚蠢的野餐。”
“可是你看,多好的风景啊!”萨莫依连科对他说,这时候马车往左拐,黄河的河谷就在眼前展开,河水亮闪闪的,发黄,混浊,象发疯似地流动。……“这种风景,萨沙①,我看不出有什么好,”拉耶甫斯基回 答说。“老是赞叹大自然,这表示想象的贫乏。这些小河和岩石跟我的想象所能给我的东西相比,无非是一堆破烂罢了。”
四轮马车已经在沿着河岸行驶。两岸的高山渐渐靠拢,谷地越来越窄,前面成了一条狭谷。马车挨近石头的大山走着,山是由巨大的石块天然堆成的,石块带着可怕的力量互相挤压,因此,每逢萨莫依连科瞧见它们,总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哼哼声。阴沉而美丽的山有的地方让裂口和狭谷切断,从那儿往坐车的人们这边吹来一股潮气和神秘的气息。从狭谷望出去,可以看见另外一些山,有深棕色的,有粉红色的,有淡紫色的,有烟色的,有浸在明亮的阳光里的。旅客们路过那些狭谷,可以听见不知什么地方有水落下来、溅在石头上的声音。
“哎,该死的山,”拉耶甫斯基叹道,“我多么讨厌它们!”
在黑河流进黄河,象墨水那么黑的河水染污黄水,跟黄水搏斗的地方,在大道旁边,有着一家鞑靼人凯尔巴莱的小饭馆,房顶上飘着俄国的旗子,挂着一块用粉笔写的招牌:“快活饭馆”。饭馆附近有个小园子,围着一道篱墙,放着几张桌椅,独一无二的一棵柏树挺立在一个可怜相的、带刺的灌木林里,显得又美又黑。
凯尔巴莱是一个矮小而灵活的鞑靼人,穿一件蓝色衬衫,系一条白色围裙,站在大道当中,迎着马车,捧着肚子,深深地鞠躬,微笑着,露出又白又亮的牙齿。
“你好,凯尔巴莱!”萨莫依连科对他叫道。“我们再往前走一点,你把茶炊和椅子送到那边去!快!”
凯尔巴莱点着头发剪短的脑袋,嘴里念念叨叨,只有坐在最后一辆马车上的人才听得清他的话:“我们有鲑鱼,大人。”
“送来,送来!”冯·柯连对他喊道。
马车驶到离小饭馆大约五百步远,停了下来。萨莫依连科选了一块不大的草地,上面有石头,坐着很方便,还有一 棵被暴风雨掀倒的树,毛茸茸的树根已经拔出地来,树上有些枯黄的针叶。这儿的小河上搭着一道通到对岸的单薄的木桥。对岸有一个木板棚,用四个不高的木桩支着,供晾干玉米用,使人联想到神话里那个用鸡腿支起来的小木房。板棚门口有一道小楼梯通到地面。
大家头一个印象是,仿佛再也走不出这个地方了。不管往哪儿望,四面八方都是重叠的大山,围得很紧。从小饭馆和黑色的柏树那边,黄昏的阴影溜过来了,很快很快。于是黑河的狭长弯曲的山谷就越发狭窄,山也越发高陡。人们可以听见河水潺潺地响,知了一刻也不停地叫。
“太好了!”玛丽雅·康斯坦丁诺芙娜说,兴奋得不住地深深叹息。“孩子们,瞧,这多好!多么安静啊!”
“是啊,这儿真是好,”拉耶甫斯基同意说。他喜欢这一 带的风景,他抬头看一眼天空,然后看一眼小饭馆烟囱里冒出来的蓝烟,不知什么缘故突然忧郁起来。“是的,很好!”他又说一遍。
“伊凡·安德烈伊奇,您把这儿的风景描写一下吧!”玛丽雅·康斯坦丁诺芙娜含泪说道。
“何必呢?”拉耶甫斯基问。“印象比任什么描写都好。每个人通过印象得来大自然的色彩和声音的宝藏,一到作家的笔下,就变得不成样子,面目全非了。”
“是这样吗?”冯·柯连冷冷地问道。他已经在河边选好一块大石头,正在用力爬上去,想坐下来。“是这样吗?”他又问一遍,直勾勾地瞧着拉耶甫斯基。“那么《罗米欧和朱丽叶》呢?比方说,普希金笔下的乌克兰夜晚呢?大自然应当拜倒在它们的脚下才对。”
“也许吧,……”拉耶甫斯基同意说,他懒得再思考和反驳了。“然而,”过了一忽儿,他说,“实际上《罗米欧和朱丽叶》是什么东西呢?那种美丽的、富于诗意的、神圣的爱情是人们打算用来掩盖腐败的东西的玫瑰花。罗米欧也是动物,跟一切人一样。”
“不管跟您谈什么,您总是把它归结到……”冯·柯连回头看一眼卡嘉,没有再说下去。
“归结到哪儿去呢?”拉耶甫斯基问。
“比方人家对您说:”这串葡萄多么美啊!‘您却说:“是的,不过等到它吃进嘴里,在人胃里消化以后,就不成样子了。’何必说这种话呢?这并不新奇,而且……这完全是怪脾气。”
拉耶甫斯基知道冯·柯连不喜欢他,因此他怕冯·柯连。
有这个人在场,他总觉得大家都感到拘束,觉得身后好象站着个什么人似的。他什么话也没回答,走到一边去,后悔自己不该到这儿来。
“诸位先生,去拾些桔枝子来生篝火!”萨莫依连科命令道。
大家就分头去拾,这儿只剩下基利林、阿奇米安诺夫、尼科季木·亚历山德雷奇没走。凯尔巴莱送来椅子,在地上铺一块地毯,放上几瓶葡萄酒。警察分局长基利林是个高大魁伟的男子,不管什么天气,总在制服外面穿一件军大衣,他那高傲的气派、威严的步态、有点嘶哑的低沉有力的嗓音,都使他很象内地年轻的警察局长。他表情忧郁,带着睡意,好象刚才有人违背他的意愿把他叫醒了似的。
“你为什么送这东西来,畜生?”他问凯尔巴莱说,慢吞吞地吐出每一个字。“我本来吩咐你把克瓦烈里②送来,可是你送来的是什么,你这鞑靼丑八怪?啊?什么?”
“我们有很多自己的葡萄酒,叶果尔·阿历克塞伊奇③,”尼科季木·亚历山德雷奇胆怯而客气地说。
“什么?不过我希望这儿也有我的酒。我既参加野餐,就认为我有充分的权利把我的酒也拿来。我认为是这样!你给我拿十瓶克瓦烈里来!”
“何必要这么多呢?”尼科季木·亚历山德雷奇惊讶地说,他知道基利林没有钱。
“拿二十瓶来!拿三十瓶!”基利林喊道。
“没关系,随他去要,”阿奇米安诺夫小声对尼科季木·亚历山德雷奇说。“反正由我来付钱就是。”
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怀着欢乐的、渴望戏闹的心情。她想蹦蹦跳跳,哈哈大笑,大声嚷叫,耍弄别人,对人卖弄风情。她身上穿一件价钱便宜的、上面印着浅蓝色小花的布连衣裙,脚上是一双红色小便鞋,头上仍然戴着草帽。她觉得自己娇小、朴素、灵活、轻盈,好比一只蝴蝶。她跑上那道单薄的木桥,对着河水看一分钟,为的是看得脑袋发晕,然后尖叫一声,笑着跑到对岸晾玉米的棚子那儿,她觉得所有的男人,连凯尔巴莱也在内,都爱慕她。天色很快地黑下来,树木和山脉连成一片,马和马车混在一起分不清楚,小饭馆的窗子里闪着灯火,这时候她却顺着在乱石和荆棘丛中蜿蜒而上的一条小路爬到山顶上,在石头上坐下。下面已经燃起一堆篝火。在篝火旁边,助祭卷起袖子,走来走去,他那细长的黑影在篝火四周象一条半径似的移动。他往火里添枯枝,用一个拴着长木棍的汤瓢搅动锅里的东西。萨莫依连科脸孔带着红铜色,在火旁边忙忙碌碌,如同在自己家的厨房里一 样。他气冲冲地喊道:“诸位先生,盐在哪儿?别是忘记带来了?为什么你们象地主似的坐在那儿纳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