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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生望到这情形也笑了。“狡猾东西,你认得你的主人!
可是我警告你!就是一个医生,我算定你这样放肆的唱,终有一天会倒了嗓子,明天就会招凉,后天就会咳嗽……“那百灵,似乎当真懂得到人类的言语,明白了站在它跟前的人,是一个应当尊敬的医生,听到医生说及害病吃药那一类话,也稍稍生了点疑心,不能再那么高兴叫下去了。于是把一个小小的头,略略偏著,很聪明很虚心,望到医学生,好象想问:”那么,大夫,你觉得怎么样?“谁能够知道,这医学生如何就会明白,这个虚心的质问?可是医学生明明白白的却说:”听我的话,规矩一点,节制一点。我以为你每天少叫一点,对于你十分有益。你穿得似乎也太厚了一点,怎么还不换毛?“
女人笑着轻轻的说:“够了,够了,你瞧它又在望着你,它还会问你:大夫,我每早上应当吃点什么,晚上又是不是要洗一次脚?”
“那么,我说:吃东西不妨事,欢喜吃的就吃。只是生活上节制一点,行为上庄重一点,……”百灵很希奇的看到这两个人讨论到它的种种,到了这时候,对于医学生的教训好象不相信,忽然又叫起来了。医学生一只手被女人拖着,向斜坡下走去,一面还说:“不相信我的话,到头痛时我们再看吧,我要你知道医生的话,是不能不相信的!”
两人一路笑着,走下那个斜坡,就到了花园。天气已经将近四月了,一堆接连而来的晴天,中间隔着几次小雨,把园中各样树木皆重新装扮过了。各样花草都仿佛正努力从地下拔起,在温暖日头下,守着本分,静静的立着,尽那只谁也看不见的手来铺排,按照秩序发叶开花。开过了花还有责任的,皆各在叶底花蒂处,缀着小小的一粒果子。这时傍到那一列长长的围墙,成排栽植的碧桃花,正同火那么热闹的开放。还有连翅,黄得同金子一样,木笔皆把花尖向上矗着。
沿了一片草地,两行枝干儿瘦瘦的海棠,银色的枝子上,缀满了小小的花苞,娇怯怯的好象在那里等候着天的吩咐,颜色似乎是从无数女孩子的脸上嘴上割下的颜色。天空的白云,在微风中缓缓的移动,推着,挤着,搬出的空处,显得深蓝如海,却从无一种海会那么深又那么平。把云挪移的小风,同时还轻轻的摇动到一切较高较柔弱的树枝。这风吹到人身上时,便使人感到一种清快,一份微倦,一点惆怅,仿佛是一只祖母的手,或母亲的手,温柔的摩着脸庞,抚着头发,拉着衣角。还温柔的送来各样花朵的香味,草木叶子的香味,以及新鲜泥土的香味。
女人走在前面一点,医学生正等着那个说话的机会,这机会还不曾来。望到那个象征春天的柔软背影,以及白白的颈脖,白白的手臂,一面走着,一面心里就想到一些事情。女人在前面说:“看看我这海棠,那么怯怯的,你既然同我百灵谈了许多话,就同海棠也来说说吧。”女人是那么爱说话而又会说话的。
医学生稍向前一点,“海棠假若会说话,这时也不敢说话的。”
“这是说,它在你医生面前害羞,还是……?”
医学生稍迟疑了一时,就说:“照我想来,倒大致是不好如何来赞美它的主人,因为主人是那么美丽!……”
“得了。”女人用一个记号止住了医学生的言语。走了两步,一只黑色的燕子,从头上掠过去,一个过去的影子,从心头上掠过去,就说:“你不是说预备在做一首诗吗?今天你的诗怎么不拿来?”“我的诗在这里的。”
“把我看看,或念给我听听,我猜想你在诗上的成功,当不比你在细菌学上的研究为坏。”
“诗在我的眼睛里,念给你听吧,天上的云,……”“得了,原来还是那么一套。我替你读了吧。天上的云,……我不必在你眼睛里去搜寻那一首诗。我一直想问你,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同我在说话当儿,放诚实一点,把谄谀分量用得稍轻一点?你不觉得你所说的话,不是全都不怎么恰当吗?”
女人一面说着一面就笑着,望了医学生一眼,好象在继续一句无言语的言语:“朋友,你的坏处我完全知道的。”
医学生分辩的说:“我明白的。你本来是用不着谀美的人,譬如说,天上的虹,用得着什么称赞?虹原本同雨和日头在一块儿存在,有什么方法形容得恰当?”
“得了,你瞧瞧,天上这时不落雨,没有虹的。”
“不错啦,虹还得雨同日头,才会存在。”
“幸亏我还不是虹,不然日晒雨淋,将变成什么样怪物了!”
“你用不着雨和日头来烘托,也用不着花或别的来润色帮衬。”
“我想我似乎总得你许多空话,才能存在吧。”
“我不好意思说。一千年后我们还觉得什么公主很美,是不是原应感谢那些诗人?因为我不是一个有天才的诗人,而这时说话也是很笨的。”
“用不着客气了,你的天才谁都得承认。学校教病理学的拉克博士给你的奖语,我那只百灵,听到你所说到的一切教训,至于我,那是不消说了。”
“我感谢你给我去做诗人的勇气。”
“假若做了诗人,在谈话时就不那么俏皮,你要做诗人,尽管去做,我是没有反对理由的。”
两人这时节已走到海棠夹道的尽头了,前面是一个紫藤架子,转过去有个小土山,土山后有个小塘,一塘绿水皱动细细的波纹。一个有靠背的白色长凳,搁在一株柳树下面。
女人说,“将来的诗人,坐一坐吧。做诗的日子长着,这春天可很快的就要过去了。你瞧,这水多美!”女人说着,把医学生的手拉过去,两人就并排坐下了。
坐下以后,医学生把女人那只小小的白白的手,安置到自己的手掌里,亲热的握着。望到头上移动的云影,似乎便同时看到一些很远的光景,为这未来的或过去的光景,灵魂轻轻的摇荡。
“我怎么说?我还是说还是不说?”过了一会儿,还不说话,女人开始注意到这情形了。
女人说:“你在思量什么?若容许这园里主人说话,我想说:你千万别在此地做诗吧。你瞧,燕子。你瞧,水动得多美!你瞧,我吃这一朵花了。……怎么,不说话呀!这园子是我们玩的,爸爸的意思,也以为这园子那么宽,可以让我成天各处跑跑。若是你做诗做出病来了,我爸爸听到时,也一定不快乐的!”
医学生望到女人,温柔的笑着,把头摇摇,“再说下去。”
“再说下去?我倒要听你说点话!你不必说,我就知道你要说的是:(装成男子声音)我在思索,天上的虹同人中的你,他们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呀?”
医学生把那只手紧紧的捏了一下,“再说下去。”
“等你自己说下去吧,我没有预备那么多的词藻!不过,你若是那么疑心,我倒可以告你虹同我的区别,就只是一个怕雨一个不怕雨。落了雨我可受不了。落了雨我那只百灵也很不高兴,不愿意叫了。你瞧,那燕子玩得多险,水面上滑过去,不怕掉到水里。燕子也怕雨!海棠不是也怕雨吗?……这样说起来,就只你同虹不怕雨,其他一切全怕雨……你说吧,你不是极欢喜雨吗?那么,想起来,将来称赞你时,倒应当说你美丽如虹了!你说……”因为女人声音极美,且极快乐的那么乱说,同一只鸟儿一样,医学生觉得十分幸福,故一句话不敢说了。
女人望了一下医学生的眼睛,好象看到了一点秘密,“你们男子自己,也应当称赞自己一下才好,你原是那么完全!应有一个当差的侏儒,照到××在他故事上提到的,这样那样,不怕麻烦的,把他装扮起来。还要这个人,成天跟到你身后各处走去。还要他称你做狮子,做老虎,——你够得上这种称呼!还要他在你面前打筋斗唱歌,是不是?还要他各处为你去探听‘公主’的消息,是不是?你自己也要打扮起来,做一个理想中的王子,是不是?你还得有一把宝刀,有……是不是?”
医学生如同在百灵笼旁的一样,似乎不愿意让这个较大的百灵飞去,仍然紧紧捏着女人的小手,仍然把头摇着,只说:“再唱下去。”
“喝,你要我再唱下去?”一面把手缩回去,一面急促的说:“我可不是百灵!”
医学生才了然自己把话说错了,一面傍过了一点,一面说:“你不用生气,我听你说话!你声音是那么不可形容的好听,我有一点醉,这是真的。我还正在想一件事情,事情很古怪的。平常不见到你的时节,每一刻我的灵魂,都为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