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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集-小说卷4-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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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朋友,是朋友。”

水保用他那大而肥厚的手掌,拍了一下年青人的肩膊,从船头上岸,走到别一个船上去了。

在水保走后,年青人就一面等候一面猜想这个大汉子是谁。他还是第一次同这样尊贵的人物谈话。他不会忘记这很好的印象的。人家今天不仅是同他谈话,还喊他做朋友,答应请他喝酒!他猜想这人一定是老七的“熟客”。他猜想老七一定得了这人许多钱。

他忽然觉得愉快,感到要唱一个歌了,就轻轻的唱了一首山歌。用四溪人体裁,他唱得是“水涨了,鲤鱼上梁,大的有大草鞋那么大,小的有小草鞋那么小。”

但是等了一会还不见老七回来,一个鬼也不回来,他又想起那大汉子的丰采言谈了。

他记起那一双靴子,闪闪发光,以为不是极好的山柿油涂到上面,是不会如此体面好看的。他记起那黄而发沉的戒子,说不分明那将值多少钱,一点不明白那宝贝为什么如此可爱。他记起那伟人点头同发言,一个督抚的派头,一个军长的身分——这是老七的财神!他于是又唱了一首歌。用杨村人不庄重口吻,唱得是“山坳的团总烧炭,山脚的地保爬灰;爬灰红薯才肥,烧炭脸庞发黑。”

到午时,各处船上都已有人烧饭了。湿柴烧不燃,烟子各处窜,使人流泪打嚏,柴烟平铺到水面时如薄绸。听到河街馆子里大师傅用铲子敲打锅边的声音,听到邻船上白菜落锅的声音,老七还不见回来。可是船上烧湿柴的本领年青人还没有学到,小钢灶总是冷冷的不发吼。做了半天还是无结果,只有把它放下一个办法了。

应当吃饭时候不得饭吃,人饿了,坐到小凳上敲打舱板,他仍然得想一点事情。一个不安分的估计在心上滋长了。正似乎为装满了钱钞便极其骄傲模样的抱兜,在他眼下再现时,把原有的和平已失去了。一个用酒糟同红血所捏成的橘皮红色四方脸,也是极其讨厌的神气,保留到印象上。并且,要记忆有什么用?他记忆得到那嘱咐,是当到一个丈夫面前说的!“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该死的话,是那么不客气的从那吃红薯的大口里说出!为什么要说这个?有什么理由要说这个?……

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愤怒,饥饿重复揪着了这愤怒的心,便有一些原始人就不缺少的情绪,在这个年青简单的人情绪中长大不已。

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喉咙为妒嫉所扼,唱不出什么歌。

他不能再有什么快乐。按照一个种田人的脾气,他想到明天就要回家。

有了脾气再来烧火,自然更不行了,于是把所有的柴全丢到河里去了。

“雷打你这柴!要你到洋里海里去!”

但那柴是在两三丈以外,便被别个船上的人捞起了的。那船上人似乎一切都准备好了,正等待一点从河面漂流而来的湿柴,把柴捞上,即刻就见到用废缆一段引火,且即刻满船发烟,火就带着小小爆裂声音燃好了。看到这一切,新的愤怒使年青人感到羞辱,他想不必等待人回船就要走路。

在街尾遇到女人同小毛头五多两个人,正牵了手说着笑着走来。五多手上拿得有一把胡琴,崭新的样子,这是做梦也不曾遇到的一件家伙!

“你走哪里去?”

“我——要回去”“要你看船船也不看,要回去。什么人得罪了你,这样小气?”

“我要回去,你让我回去。”

“回到船上去!”

看看媳妇,样子比说话还硬劲。并且看到那一张胡琴,明知道这是特别买来给他的,所以再不能坚持,摸了摸自己发烧的额角,幽幽的说,“回去也好,回去也好”,就跟了媳妇的身后跑转船上。

掌班大娘也赶来了,原来提了一副猪肺,好象东西只是乘便偷来的,深恐被人追上带到衙门里去。所以跑得颧骨发了红,喘气不止。大娘一上船,女人在舱中就喊:

“大娘,你瞧,我家汉子想走!”

“谁说的,戏都不看就走!”

“我们到街口碰到他,他生气样子,一定是怪我们不早回来。”

“那是我的错;是菩萨的错;是屠户的错。我不该同屠户为一个钱吵闹半天,屠户不该肺里灌这样多水。”

“是我的错。”陪男子在舱里的女人,这样说了一句话,坐下了。对面是男子汉。

她于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换时,露出极风情的红绫胸褡。胸褡上绣了“鸳鸯戏荷”。

男子觑着,不说话。有说不出的什么东西,在血里窜着涌着。

在后梢,听到大娘同五多谈着柴米。

“怎么我们的柴都被谁偷去了!”

“米是谁淘好的?”

“一定是火烧不燃。……姐夫是乡下人,只会烧松香。”

“我们不是昨天才解散一捆柴么?”

“都完了。”

“去前面搬一捆,不要说了。”

“姐夫只知道淘米!”

听到这些话的年青汉子,一句话不说,静静的坐在舱里,望到那一把新买来的胡琴。

女人说,“弦都配好了,试拉拉看。”

先是不作声,到后把琴搁在膝上,查看松香。调琴时,生疏的音从指间流出,拉琴人便快乐的微笑了。

不到一会,满舱是烟,男子被女人喊出去,仍然把琴拿到外面去,站在船头调弦。

到后吃中饭时,五多说:

“姐夫,你回头拉‘孟姜女哭长城’,我唱。”

“我不会拉。”

“我听说你拉得很好,你骗我谎我。”

“我不骗你。”

大娘说,“我听老七说你拉得好,所以到庙里,一见这琴,我就想起你才说就为姐夫买回去吧。是运气,烂贱就买来了。

这到乡里一块钱还恐怕买不到,不是么?“

“是的。值多少钱?”

“一吊六。他们都说值得!”

五多说,“谁说值得?”

大娘很生气的说,“毛丫头,谁说不值得?你知道什么!

撕你的嘴!“

因为这琴是从一个卖琴熟人手上拿来,一个钱不花,听到大娘的谎话,五多分辩,大娘就骂五多,老七却笑了。男子以为这是笑大娘不懂事,所以也在一旁干笑。

男子先把饭吃完,就动手拉琴,新琴声音又清又亮,五多高兴到得意忘形,放下碗筷唱将起来,被大娘结结实实打了一筷子头,才忙着吃饭、收碗、洗锅子。

到了晚上,前舱盖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灯罩子有红纸剪成的遮光帽,全舱灯光红红的如办大喜事,年青人在热闹中像过年,心上开了花。可是过不久,有兵士从河街过身,喝得烂醉,听到这声音了。

两个醉鬼踉踉跄跄到了船边,两手全是污泥,用手扳船,口含胡桃那么混混胡胡的

嚷叫:

“什么人唱,报上名来!唱得好,赏一个五百。不听到么?

老子赏你五百!“

里面琴声戛然而止,沉静了。

醉鬼用脚不住踢船,蓬蓬蓬发出钝而沉闷的声音,且想推篷,搜索不到篷盖接榫处,于是又叫嚷,“不要赏么,婊子狗造的?装聋,装哑?什么人敢在这里作乐?我怕谁?

皇帝我也不怕。大爷,我怕皇帝我不是人!我们军长师长,都是混账王八蛋!是皮蛋鸡蛋,寡了的臭蛋!我才不怕。“

另一个喉咙发沙的说道:

“骚婊子?出来拖老子上船!”

且即刻听到用石头打船篷,大声的辱骂祖宗。一船人都吓慌了。大娘忙把灯扭小一点,走出去推篷,男子听到那汹汹声气,夹了胡琴就往后舱钻去。不一会,醉人已经进到前舱了。两个人一面说着野话一面要争到同老七亲嘴,同大娘五多亲嘴。且听到问:

“是什么人在此唱歌作乐,把拉琴的抓来再给老子唱一个歌。”

大娘不敢作声,老七也无主意了,两个酒疯子就大声的骂人。

“臭货,喊龟子出来,跟老子拉琴,赏一千!英雄盖世的曹孟德也不会这样大方!

我赏一千,一千个红薯,快来,不出来我烧掉你们这只船!听着没有,老东西!?赶快,莫让老子们生了气,灯笼子认不得人?“

“大爷,这是我们自己家几个人玩玩,不是外人……”

“不!不!不!老婊子,你不中吃。你老了,皱皮柑!快叫拉琴的来!杂种!我要拉琴,我要自己唱!”一面说一面便站起身来,想向后舱去搜寻。大娘弄慌了,把口张大合不拢去。老七急中生智,拖着那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

醉人懂到这意思,又坐下了。“好的,妙的,老子出得起钱,老子今天晚上要到这里睡觉!孤王酒醉在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这一个在老七左边躺下去后,另一个不说什么,也在右边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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