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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集-小说卷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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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个又聪明又狡猾的东西,仿佛是因为他那侏儒身段,以及同任何人也有话说的习惯,所以从这里掉到那里的事就特别比其他工人为多了。他是常常因为偷东西挨打,却又永远不为工头所开除的。这工程处最先开工的那日,他就到了这里,他是洋人认识的一个工人,所以工头就不敢同洋人说一定非开除这人不可了。他今天被派到下河去用排车拖一些美国松木,这是一种从外国海船运来到上海后,又由驳船运到此地小河的一种建筑材料。这些木料皆堆到了空坪中成为无数小塔,可是从××来的驳船,还是一船一船的继续运来。木料到了地,这些工人就把木料搬到大排车上,拖到工程处卸下,又返到河边作第二次搬运。当长的橙色的或黄而起细碎花纹的木料,二十根或三十根搁到排车上,七个人前前后后的把车推着挽着从河街方面过身时,车轮轧轧作出一种刺耳的声音,河街上有小孩见到,总大声的喊那些工人,用一种不体面的称呼,不是说“看马拉车子”,就是说“看推车子的牛”。在工人方面,则照例在这些地方见到小孩子,总骂一句“野种”,作为出气的一种手段。在河街地方骂小孩子丑话是决不会错的,这些小孩子,要问那些做母亲的孩子的来源,要明白那父亲的生活同所在地方,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小孩子们被骂了,虽然有些不平,有些对于这辱骂的不平作一种表示,或抓一把烂泥,远远的抛去,或跟到这些工人身后,唱一种用淫秽字句组成的小曲,或者同样的把野话还给工人。但这些事全是这样自然,全是值不得家长们干涉,一面在小平屋里或河船上做着什么事情的母亲们,一到了夜里,是仍然还得这些拉木排车的汉子们供给少数的银钱同多数的精力。不问小孩子怎样在大街上胡闹,不问这相互的辱骂到什么不体面事上去,她们纵听到时也是不来过问的。她们在这些上面用不着小气,她们所做的许多事,比小孩子们骂到的丑话还稀奇古怪。这些“战士”,这些人间的母亲,她们把孩子生下,是并不为某一种权利,所以孩子们活到这世界上以后,她们当然也缺少什么义务去教育孩子,使孩子们象一个小孩子本分的过着日子!小孩子缺少知识,所以还同这些工人对骂,到长大一点以后,他们不是工人就是乌龟,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了。

排车从河街过身,一车又一车的木料,使河街上人皆发生一种厌恶。这厌恶是夹杂在一种奇特情绪里面长成,要谁来说也是说不分明的。大家皆知道工程处要花一千万或五百万的银钱,筑建房子来办学校,大家皆明白这里多了一个学校以后地方的兴旺。目前的,人人所看到的,人人所知道清清楚楚的,是自从工程处一开始动工以后,一千个大汉子从各处运来,除了来船不算,每人值三毛钱,每一天在河街方面就多有了三百块钱的活动。因为三百块钱的加入,河街那座茶馆热闹多了,理发馆那两个身穿白衣从×埠来的剃头师傅,也能安心吃饭做工,尽那为社会分工制度所分派下来的一种生活义务了,许多下等卖淫妇人,也能从一种方便中更泰然的活下来了。还有那小生意人,还有为那些船上生手拉皮条,靠那每回四个铜子的佣金的码头上人物,也正有许多许多是在那三百块钱一个意义下而活着的。三百块钱在这地方真是一个吓人的数目,这是一注财产,一样不可侮的势力,除了那一千工人得依赖这点东西,才能继续把生命中力气留在未来的日子上工作外,还有两千个人的生趣,也附粘到这一笔钱上。但是,有一种厌恶,有一种蕴蓄在每一个人心上每一个血里的憎恨,是自从这小小的市面上多了三百块钱,把他们原有的生活完全毁了。他们原本是向地狱那个方向走去的,现在把脚步也放快了。他们中间堕落的更其堕落,懒惰的也越发懒惰了。坏的更坏,无耻的更极无耻,他们于是有理由对那为金钱与血汗所合成的未来的教会建筑,共通怀了一个不可解释的憎恨。

同那个八十三号在拉木料车的,一共是七个工人,这七个人中,就有那个在昨晚上同兵士甲所商量过一种事情的年青人在常这汉子一句话不说,当木料堆足到排车上时,吆喝了一声,就依规矩扶着木料,在车后用力推着走过河街,走进工程处,把木料卸下,又来第二次。他默默的想到晚上的崭新事情。他不常同人打架,但他觉得若果有非打不可的情形时,胆量是并不缺少的。他把抢劫这件事也就当成打架一类行为看待,他可以赌咒,对于敌方的气力是不屈服的,他不怕谁,也不怕犯法,他只是不明白那人究竟怎么样出手,怎么样对付要打倒他的两个贼。他为了要明白这件事情,为了要靠到自己的想象,在没有动手以前,先把这一场胡闹想出,并且就同时可以作一种顺手的于己有利的预备,他就在搬木料时想这件事情,在推木料车过河街时,也只是想到这一件事情。河街上小孩子喊他做傻瓜,这傻瓜,他似乎没有听到孩子们揶揄。他比同伴更卖出气力到职务上,一点不节制自己的精力。他两只手因此在一次小小疏忽的情形下,被木料轧着了,左手掌轧出了血,这汉子,只轻轻的骂了一句娘,把手掌放在腿上擦,血全擦到那肮脏的破烂的蓝青布上面,成了一片黑色,到后走到干土处时,就抓了一把泥土,敷到那手掌上面。他用他一只右手做事,还是一样的出力,一样的称职,同伴们都望到这手掌好笑。

那矮子,神气怪好笑,一双骨碌碌小眼睛,注意到他同伴的伤手,说出话来。

“乡下的哥,你那手有喜事。它披红挂彩,这兆头是使你今晚上有一杯酒喝。”

他懂得这话所含的嘲笑意义。那是同伴在取笑他,值不得生气。他常常被人喊为从乡下来的人,照例喊他们的人,却是自以为与乡下离隔远了的。在那名分下,就有一些义务,譬如做事耐劳,待朋友诚实,不会赌博,不偷东西,这一类行为。凡是这些自然是应当为其他工人取笑的,因为这里面包含得意义只是“吃亏”。为什么要吃亏呢?到这些地方,做这些工作,对谁也用不着吃亏!稍稍做久了点工的人,是谁也知道应用怠惰,狡狯,横蛮,以及许多无赖行为,才能使自己生活比目下一切更方便适宜的。所有工人都得学会在方便中偷盗,所有工人皆应当明白赌博中的骗局,以及有时候放出一个凶顽的样子来欺侮同辈。你再忠实尽力,再规矩作工,每天还是三角。你再诚实待人,遇到赌博时你的同伴还是把你的钱想方设法骗去。你老实,大家就欺侮你,或者把最笨最吃力的事尽你一个人去作,他们都抱了两手坐在一旁晒太阳。凡是不很懂做人的恶德的工人,有一个普遍名称,就是“乡下的哥”。

这时这个乡下工人听到矮子在和他打趣,他望到这矮子笑。他想得是别的事情,不是矮子所懂的,他为了这隐秘,为了这称呼的不实在,毫无恶意的承受了矮子的嘲弄。

矮子见到乡下人在对他笑,他更得意了。

“哥,你那手真可惜,就只糟塌到这些小事上头!你打过老虎么?你捉过野猪么;你在乡下,会爬树么?你在什么时候也把你那一双臂膊,抱过妇人的腰么?”

他们那个车子正从一个小屋边过去,屋里正有二十个或三十个人在赌博,从外面过身的人皆能听得他里面的铜钱角子铿锵声音,且听到一个人嘶声的喊着点数,这车子在屋前不由得不稍稍慢了一点。

矮子是在这个地方,把所有做工来的钱和偷来的钱,完全输到这里了的。每次来到这里总是空手,每次总是坏运气在身。这时捞本是做不到的事,他没有空时间,也没有多钱,他就细心的倾听里面嘶嗓子所报出的点数,猜想下一次一定是天门的顺利。果不出所料,即刻就又听到喊赔天门的声音,他就跺脚,把在他身旁的“乡下的哥”打了一掌。

“若是我有一块钱,闭一下眼睛就是两块——×祖宗的运气!”

另一个也是时常赌牌九而又尽是输光的工人!就说,“矮子,你是只有口的。你的一张口会说空话,还敌不过黄四嫂子的一张歪×。”

矮子估计了一下取笑他的那个人,他不说话了。他把舌头舔了一下口角,仍然用力推车走路,一面想,想了一会,才找出一句俏皮的回答。他说:“你好能干!”

那人象是不听到这句话,只把手扶到木料尽头,身体向前倾,因为这时那车子正从一个土坎上过去,前面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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