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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室里,一些有教养的绅士们,一得到机会,就是一句聪明询问:“天气好,又有小说材料!”在他们自己,或者还非常得意,以为这是一种保持教授身分的雅谑,但是听到这些话,望望那些扁平的脸嘴,觉得同这些吃肉睡觉打哈哈的人物不能有所争持,只得认了输,一句话不说,走到外面长廊下去晒太阳。到了外面,又是一些学生,取包围声势走拢来,谈天气,谈这个那个。
似乎我因为教了点文学课,就必得负一种义务,随时来报告作家们的轶事,文坛消息。
他们似乎就听点这些空话,就算了解文学了。从学校返回家里,坐到满是稿件和新书新杂志的桌前,很努力的把桌面匀出一点空间,放下从学校带回的一束文章,一行一行的来过目。第一篇,五个“心灵儿为爱所碎”,第二篇有了七个,第三篇是革命的了,有泪有血,仍然不缺少“爱”。把一堆文章看过一小部分,看看天气有夜下来的样子。弄堂对过王寡妇家中三个年青女儿,到时候照例把话匣子一开,意大利情歌一唱,我忽然感到小小冤屈,什么事也不能做了。觉得自己究竟还是从农村培养长大的人,现在所处的世界,仍然不是自己所习惯的世界。都会生活的厌倦,生存的厌倦,愿意同这世界一切好处离开,愿意再去做十四吊钱的屠税收捐员,坐到团防局,听为雨水汇成小潭的院中青蛙叫嚷,用夺金标笔写索靖《出师颂》同钟繇《宣示表》了。但是当我对到这煤油灯,当我在煤油灯不安定的光度下,望到那安详的和平的老兵的脸,望到那古典的家乡风味的略显弯曲的上身,我忘记了白日的辛苦,忘记了当前的混乱,转成为对于这个人的种种发生极大兴味了。
“怎么样?是不是懂得军歌呢?”我这样问他,同他开一点小小玩笑。
他就说:“怎么军人不懂军歌?我不懂洋歌。”
“不懂也很好。山歌懂不懂?”
“那看什么山歌。”
“难道山歌有两样山歌吗?‘天上起云云重云’,‘天上起云云起花’,①全是好山歌,我小时不明白。后来在游击支队司令杨处做小兵,生活太放肆了,每天吃我们说过的那种狗肉,唱我们现在说的这种山歌,真是小神仙。”①是两首凤皇山歌的第一句。
“杨嘛,一群专门欺压老百姓的土匪,什么小神仙!我们可不好意思唱那种山歌。
一
个正派革命军人,这样撒野,算是犯罪。“
“那我简直是罪恶滔天了。可是我很挂念家乡那些年青小伙子,新从父母身边盘养大,不知这时节在这样好天气下,还会不会唱这种好听的山歌?”
“什么督办省长一来,好的都完了!好人同好风俗,都被一个不认识的运气带走了。
就象这个灯,我上年同老爷到乡下去住,就全是用这样的灯。只有走路时还用粑粑灯。“
老兵在这些事情上,因为清油灯的消灭,有了使我们常常见到的乡绅一般的感慨了。
我们这样谈着,凭了这诱人的空气,诱人的声音,我正迷醉到一个古旧的世界里,非常感动。可是这老兵,总是听到外面楼廊房东主人的钟响了九下,即或是大声的叱他,要他坐到椅子上,把话继续谈下去也不行。一到了时候,很关心的看了看我的卧室,很有礼貌的行了个房中的军人礼,用着极其动人的神气,站在那椅子边告了辞,就走下楼到亭子间睡去了。这是为什么?他怕耽搁我的事情,恐我睡得太迟,所以明明白白有许多话他很欢喜谈,也必得留到第二天来继续。谈闲话总不过九点,竟是这个老兵的军法,一点不能通融。所以每当到他走去后,我常觉得有一些新的寂寞在心上一角,做事总不大能够安定。
因为当着我面前,这个老兵以他五十年吓人丰富的生活经验,消化入他的脑中,同我谈及一切,平常时节,对于用农村社会来写成的短篇小说,是我永远不缺少兴味的工作;但如今想要写一个短篇的短篇,也象是不好下笔了。我有什么方法可以把这个人的纯朴优美的灵魂,来安排到这纸上?望到这人的颜色,听到这人的声音,我感到我过去另外一时所写作的人生的平凡。我实在懂得太少了。单是那眼睛,带一点儿忧愁,同时或不缺少对于未来作一种极信托的乐观,看人时总象有什么言语要从那无睫毛的微褐的眼眶内流出,望着他一句话不说,或者是我们正谈到那些家乡战争,那些把好人家房子一把火烧掉,牵了农人母牛奏凯回营的战事,这老兵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再说话了。我猜想他是要说一些话的,但言语在这老兵头脑中,好象不大够用,一到这些事情上,他便哑口了。他只望着我。或者他也能够明白我对于他的同意,所以后来他总是很温柔的也很妩媚的一笑,把头点点,就转移了一个方向,唱了一个四句头的山歌。他哪里料得到我在这些情形下所感到的动摇!我望着这老兵每个动作,就觉得看到了中国那些多数陌生朋友。他们是那么纯厚,同时又是那么正直。好象是把那最东方的古民族和平灵魂,为时代所带走,安置到这毫不相称的战乱世界里来,那种忧郁,那种拘束,把生活妥协到新的天地中,所做的梦,却永远是另一个天地的光与色,对于他,我简直要哭了。
有时,就因为这些感觉扰乱了我,我不免生了小小的气,似乎带了点埋怨神气,要他出去玩玩,不必尽呆在我房中。他就象一尾鱼那么悄悄的溜出去,一句话不说。看到那样子,我又有点不安,就问他,“是不是想看戏?”恐怕他没有钱了,就送了他两块钱,说明白这是可以拿去随意花到大世界或者什么舞台之类地方的。他仍然望了我一下,很不自然的做了一个笑样子,把钱拿到手上,走下楼去了。我晚上做事,常到十二点才上床,先是听到这老兵开了门出去,大约有十点多样子,又转来了。我以为若不是看过戏,一定也是喝了一点酒,或者照例在可以作赌博的事情上玩了一会,把钱用掉回来了,也就不去过问。谁知第二天,午饭就有了一钵清蒸母鸡上了桌子。对于这鸡的来源,我不敢询问。我们就相互交换了一个微笑。在这当儿我又从那褐色眼睛里看到流动了那种说不分明的言语。我只能说“大叔,你应当喝一杯,你不是很能够喝么?”“已经买得了。这里的酒是火酒,亏我找了好多铺子,在虹口才找到了一家乡亲,得来那么一点点米酒。”
仿佛先是不好意思劝我喝,听我说起酒,于是忙匆匆的走下楼去,把那个酒瓶拿来,用小杯子倒了半杯白酒,“你喝一点点,莫多吃。”本来不能喝酒不想喝酒的我,也不好意思拒绝这件事了。把酒喝下,接过了杯子,他自己又倒了小半杯,向口中一灌,抿抿嘴,对我笑了一会儿,一句话不说,又拿着瓶子下楼去了。第二天还是鸡,因为上海的鸡只须要一块钱一只。
学校的事这老兵士象是漠不关心的。他问我那些大学生将来做些什么事,是不是每人都去做县长。他又问我学校每月应当送我多少钱,这薪水是不是象军队请饷一样,一起了战争就受影响。他是另有用意的。他想知道学生是不是都去做县长,因为要明白我有多少门生是将来的知事老爷。他问欠薪不欠薪,因为要明白我究竟钱够不够用。他最关心的是我的生活。这好人,越来越不守本分,对于我的生活,先还是事事赞同,到后来,好象找出了许多责任,不拘是我愿不愿意,只要有机会,总就要谈到了。即或不象一些不懂事故的长辈那种偏见的批评,但对于那些问题,他的笑,他的无言语的轻轻叹息,都代表了他的态度,使我感受不安。我当然不好生他的气,我既不能把他踢下楼梯去,也不好意思骂他。他实在又并不加上多少意见,对于我的生活,他就只是反抗,就只是否认。对于我这样年龄,还不打量找寻一个太太,他比任何人皆感觉到不平。在先我只装做不懂他的意思,尽他去自言自语,每天只同他去讨论军中生活,以及各地各不相同的风俗习惯。到后他简直有点麻烦人了。并且那麻烦,又永远使人感到他是忠诚的。
所以我只得告他,我是对于这件事实在毫无办法,因为做绅士的方便,我得不到,做学生的方便,我也得不到,目下不能注意这些空事情。我还以为同他这样明白一说,自然就凡事谅解,此后就再也不会受他的批评了。谁知因此一来更糟了。他仿佛把责任完全放在他自己身上去,从此对于和我来往的女人,都被他所注意了。每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