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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生低低的叹息了一次,“我说真话,你不爱我,我今天即刻就要走了。我不能够得到你,我不想再见你了。”
“我不是同你很好了吗?”女人想了一下,“你不是得到我了吗?你要什么,我问爸爸就把你!”
“我要你爱!”
“我没有说我讨厌你!”
“但是却没有说你爱我!”
“那么,假如我说:若当真有个王子向我求婚,我也……不会很给他下不去,这你相信不相信?”
医学生低下头去,不敢把头抬起,“你不要作弄我,我要走的。因为我是男子!”
“因为你是男子,你要走路,对的,”女人忍着笑咬着嘴唇,一会儿不再说什么话,后来轻轻的说:“但假若我爸爸已答应了这件事,知道你今天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他才出去?”
医学生忽然把头抬起,把女人脸庞扶了过来,望到女人的眼睛,望了一会,一切都看明白了。
女人说:“因为你是男子。一到某一情形下,希望你莫太笨,也就办不到。既不会说谎话,也不会听谎话,我的王子,我们过去走走吧。我还要听你在那海棠树下说点聪明话的,我盼望你再复述一次先前一时节所说的话。”
可是到了那边,医学生仍然一句话不说,只微微的笑着,傍到女人身边走着,感到宇宙的完全。到后女人就又说话了,她的言语是用微带装成的埋怨神气说的:“你瞧,我知道你有这一天!我知道你一到了某个时节,就再也不恭维我了。你相信不相信,我正很悔着我先前说的话!你相信不相信,我就早算到,你当真要成哑子!……如果先前让王子上马一次,我耳朵和我的眼睛,还一定可以经验到你许多好言语同好样子!……可是,我很奇怪,为什么公主也扮不象?”
在路角上,医学生一句话不说,把女人拉着,抱着默默的吻了许久。
过后,两人又默默的在那夹道上并排走着了,女人心中回想到,“只这一点,倒真是一个王子的风度,”女人就重新笑起来了。
一
九三二年六月作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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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墨医生
,小,说,网
我抽屉里多的是朋友们照片,有一大半人是死去了的。有些还好好活着的人,检察我的珍藏,发现了那些死人照片混和他自己照片放在一处时,常常显出些惊讶而不高兴的神气。
他们在记忆里保留朋友的印象,大致也分成死活贫富等等区别,各贮藏在一个地方不相混淆。我的性情可不甚习惯于这样分类。小孩子相片我这里也很多,这些小孩子有在家中受妈妈爸爸照料得如同王子公主,又有寄养在孤儿院幼稚园里的。其中一些是爸爸妈妈为了人类远景的倾心,年纪青青的就为人类幸福牺牲死去,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亲人了,我便常常把他们父母的遗影,同他的小相片叠在一处,让这些孤儿同他妈妈爸爸独占据一个空着的抽屉角隅里,我似乎也就得到了一点安慰。我一共有四个抽屉安置照片,这种可怜的家庭照片便占据了我三个抽屉。
可是这种照片近来又多了一份。这是若墨大夫同他的太太以及女儿小青三人一组的。那个医生同他的太太,为了同一案件最近在××地方死去了,小青就是这两个人剩下的一个不满半周岁的女孩。这女孩的来源同我现在住处有些关系,同我也还有些关系。
事情在回忆里增人惆怅,当我把这三个人一组一共大小七张照片排列到桌上,从那些眉眼间去搜索过去的业已在这世界上消灭无余,却独自存在我纪念里的东西时,我的感情为那些记忆所围困了。活得比人长久一点可真是一件怕人的事情,因为一切死去了的都有机会排日重新来活在自己记忆里,这实在是一种沉重的担负。死去的友谊,死去的爱情,死去的人,死去的事,还有,就是那些死去了的想象,有很多时节也居然常常不知顾忌的扰乱我的生活。尤其是最后一件,想象,无限制的想象,如象纠缠人的一群蜂子!为什么我会为这些东西所包围呢?因为我这个人的生活,是应照流行的嘲笑,可呼之为理想主义者的!
我有时很担心,倘若我再活十年,一些友谊感情上的担负,再加上所见所闻人类多少喜剧、悲剧、珍贵的、高尚的、愚蠢的、下流的种种印象,我的神经会不会压坏?事实呢,我的神经似乎如一个老年人的脊梁,业已那么弯曲多日了。
十六个月以前……
白色的小艇,支持了白色三角小篷,出了停顿小艇的平坞后,向作宝石蓝颜色放光的海面滑去。风是极清和温柔的,海浪轻轻的拍着船头船舷,船身侧向一边,轻盈的如同一只掠水的燕子。我那时正睡在船中小桅下,用手抱了后脑,游目看天上那些与小艇取同一方向竞走的白云。朋友若墨大夫,脸庞圆圆的,红红的,口里衔了烟斗,穿一件翻领衬衫,黄色短裤下露出那两只健康而体面的小腿,略向两边分开,一手把舵,一手扣着挂在舷旁铜钩上的帆索,目不旁瞬的眺望前面。
前面只是一片平滑的海,在日光下闪放宝石光辉。海尽头有一点淡紫色烟子,还是半点钟以前一只出口商轮残留下来的东西。朋友象在那里用一个船长负责的神气驾驶这只小艇,他那种认真态度,实在有点装模作样,比他平时在解剖室用大刀小刀开割人身似乎还来得不儿戏,我望到这种情形时,不由得不笑了。我在笑中夹杂了一点嘲弄意味,让他看得明白,因为另外还有一种理由,使我不得不如此。
他见到我笑时先不理会,后来把眼睛向我眨了一眨,用腿夹定舵把,将烟嘴从口中掏出。
我明白他开始又要向我战争了。这是老规矩,这个朋友不说话时,他的烟斗即或早已熄灭,还不大容易离开嘴上的。
夜里睡觉有时也咬着烟斗,因此枕头被单皆常常可以发现小小窟窿。来到青岛同我住下时,在他床边我每夜总为他安置一杯清水,便是由于他那个不可救药的习惯,预备烟灰烧了什么时节消防小小火灾用的。这人除了吃饭不得不勉强把烟斗搁下以外,我就只看到他用口舌激烈战争时,才愿意把烟斗从口中掏出。
自然的,人类是古怪的东西,许多许多人的口大都有一种特殊嗜好,有些人欢喜啮咬自己的手指,有些人欢喜嚼点字纸,有些人又欢喜在他口中塞上一点草类,特别是属于某一些女人的某一种荒唐传说,凡是这样差不多都近于必需的。
兽物中只有马常常得吃一点草,是不是从这里我们就可以证明某一些人的祖先同马有一种血缘?关于这个,我的一位谈《进化论》的朋友一定比我知道较多,我不敢说什么外行话。
至于我这位欢喜烟斗的朋友,他的嗜好来源却为了他是一个医生。自从我认识他,发现了他的嗜好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觉得一只烟斗把他变得严肃起来不大合理。一个医生的身分虽应当沉着一点,严肃一点,其实这人的性情同年龄还不许可他那么过日子下去。他还不到三十岁,还不结婚,为了某种理由,故我总打量得多有些机会取掉他那烟斗才好。我为这件事出了好些主意,当我明白只有同这位朋友辩论什么,才能把他烟斗离开他的嘴边后,老实说,只为了怜悯我赠给他那一只烟斗被噙被咬,我已经就应当故意来同朋友辩论些漫无边际的问题了。
我相信我作的事并没有什么错误。因为一则从这辩论中我得了许多智慧,一种从生理学、病理学、化学、各样见地对于社会现象有所说明的那些智慧,另一时用到我的工作上不无益处,再则,就是我把我的朋友也弄得年轻活泼多了。这次他远远的从北京跑来,虽名为避暑,其实时间还只五月,去逃避暑热的日子还早,使他能够放下业务到这儿来,大多数还是由于我们辩论的结果。这朋友当今年二月春天我到北京时,已被我用语言稍稍摇动了他那忠于事务忠于烟斗的固持习惯,再到后来两人一分手,又通了两次信,总说他为那“烟斗”同“职业”所束缚,使他过的日子同老人一样,论道理很说不去。他虽然回了我许多更长的信,说了更多拥护他自己习惯的话语,可是明明白白,到底他还是为我所战败,居然来到青岛同我住下了。
到青岛时天气还不很热,带了他各处山头海岸跑了几天,把各处地方全跑到了,两人每天早上就来到海边驾驶游艇,黄昏后则在住处附近一条很僻静的槐树夹道去散步,不拘在船中或夹道中,除了说话时他的烟斗总仍然保留原来地位。不过由于我处处激他引他,他要说的话似乎就越来越多,烟斗也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