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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在她手里变得沉重起来,她把孩子放下。在那间小屋里,她的爱情幻灭了,剩下的,只有被遗弃、受折磨的痛苦。别的可以忘却,唯独这间小屋,她忘不了。家具上的每根篾片,每件衣物,那床川绣被子,天花板上的窟窿,以及她在这间屋里所受的种种虐待,她一直到死的那天,都难以忘怀。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深深裨谒闹小
她抱起孩子,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走到胡同口,已经是一身大汗。胡同看起来又肮脏,又狭窄。她放下孩子,弯下腰来,亲了亲她热烘烘的小脑袋。
噢,进去看看那间小屋!那一个个大耗子窟窿还在吗?里面有人住吗?她走进大门,朝她原来那间小屋张望。里面有人吗?小屋的门慢慢开了,一个年青女人走了出来。她穿了件红旗袍,脸上浓妆艳抹。秀莲转过身,紧紧地把孩子抱在怀里,跌跌撞撞走了出去。唔,又有一个年青女人住在这里,没准是个妓女,当然也可能是刚刚结过婚的女人。唉,管她是什么人,女人都一样,既软弱,又不中用。
她费了好大劲儿,才走了出来。房子仿佛有根无形的链子,拴住了她。她眼前浮现了张文的形象。她恨他。万一他突然出现,要她跟他走,那怎么办?她急急忙忙走了出来,孩子在她怀里又蹦又跳。赶快跑,决不再见他!一直等到她跑不动了,才停下来喘口气,转过头去看,他是不是追了上来。她周围是炸毁了的山城。城市可以重新建设起来,但是她旧日的纯洁,已经无法恢复了。
走近书场,她恢复了神智。真是胡思乱想!只要她不自取毁灭,什么也毁灭不了她。她可能太软弱了,年青无知。但是她也还有力量,有勇气。她不怕面对生活。她突然抬起头,两眼望天。幸福还是会有的。她决心争取幸福,并且要使自己配当一个幸福的人。
她亲了亲孩子。“妈妈好看吗?”她问。
孩子咯咯地笑了,嘟嘟囔囔地说:“妈妈,妈妈。”“妈胆大不?”
“妈妈!”
“咱俩能过好日子吗?”
孩子笑起来了,“妈妈!”
“咱们一块儿去见世面,到南京,到上海去。妈妈唱大鼓,给你挣钱。妈什么也不怕。”
回到家里,她态度安详,笑容满面。宝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必是遇到了什么事儿。又爱上什么人了?赶快上船,越快越好。
他们又上路了。小小的汽船上,挤满了人。一切的一切,都跟七年前一样。甲板上高高地堆满了行李,大家挤来挤去,因为找不到安身之处,骂骂咧咧。谁也走不到餐厅里去,所以茶房只好把饭菜端到人们站着的地方。烟囱在甲板上洒满了煤灰。孩子们哭,老人们怨天尤人。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乘客们心中不再害怕了。仗已经打完,那是最要紧的。连三峡也不可怕了。船上的每个人都希望快点到三峡,因为那就靠近宜昌,离家越来越近了。
大家都很高兴。北方人都在那儿想,他们很快可以看到黄河沿岸的大平原,闻到阳光烘烤下黄土的气息了。那是他们的家乡,他们的天堂。南方人想到家乡的花儿已经开放,茂密的竹林,一片浓绿。大家唱着,喝着酒,划着拳。
但是宝庆却变了个人。他没有七年前那么利索,那么活跃了。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两鬓已经斑白,脸儿削瘦,眼睛越发显得大,双颊下陷。不过他还是尽量多走动,跟同船的伴儿们打招呼,还不时说两句笑话。他常在甲板上坐下,看秀莲和她的孩子。七年,好象过了一辈子,这七年带给她多少磨难!
夜走三峡太危险,船儿在一处山根下停泊了。山顶上是白帝城,宝庆一家从船上就可以看到它。
第二天一大早,船长发了话。机器出了毛病,要在这儿修理两天。
第三天傍晚,又来了一条船,在附近停下来过夜。宝庆走过去看那条船,旅客们大都准备上山去看白帝城。宝庆前一天已经去过了,没再跟着大家去。他转身往回走,沿着江岸,慢慢地踱着,双手背在背后,想心事。没走几步,有人拍他的肩膀。一回头,高兴得大眼圆睁。面前站着剧作家孟良。喜气洋洋,满脸是笑。他说他就在刚才来的那条船上。他瘦极了,象个骷髅一样,原来刚放出来不久。
“胜利了,”他笑着说,“所以他们就放了我。您问我是怎么出来的,但是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要弄清楚,他们是怎么把我弄进去的。”
宝庆点了点头。“我一直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抓您,您有什么罪?我想要救您,可是谁都不肯说您到底关在哪儿。”“我知道。朋友们都替我担心,不过倒是那些把我抓进监牢的人应该担心……他们的日子不长了——”
他俩都没说话。宝庆想着孟良遇到的这番折磨。静静流去的江水,野草的芬芳气息和晴朗的天空,使他们的心绪平静了下来。
宝庆要孟良看看秀莲。他红着脸,告诉孟良她已经有了孩子。孟良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他说:“我以后再去看她,可怜的小东西。她跟我一样,也坐了牢。我坐的是真正的牢,她坐的是精神上的牢。”
宝庆叹了口气。“我真不明白她,也劝不了她,没法儿给她出主意。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八年抗战,兵荒马乱的,象我这么个艺人,也就算走运,过得不错了。很多比我有能耐的人,还不如我呢。只有秀莲,她真成了我的心病了。”“我明白,”孟良站起来,伸了伸腿。“好二哥,您的行为总是跟着潮流走,不过您不自觉罢了。”
“您打个比方给我听听。”
“您不肯卖她,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不过那并不是您的主意。时代变了,您也得跟着变。嫂子觉着买卖人口算不了什么,因为时代还没有触动她。今天还有很多人,没有受到时代的触动。嫂子常说的那句话,‘既在江湖内,都是苦命人。’八百年前就有人说过了。可她还在说,仿佛挺新鲜。您看,您就比她进步,您走在她头里。”
“您这么说,我可真要谢谢您了!”宝庆点了点头。“看这条江水里,”孟良接着说,“有的鱼会顺着江水游,有的鱼就只知道躲在石头缝里,永远一动也不动。”“是有这样的鱼。”宝庆说。
“嫂子一动也不动。您向前进了,知道买卖人口不对。不过您也只前进了一点儿。在其他方面,您又成了个趴在石头缝里的鱼,一动也不动。您不愿意承认秀莲需要爱情,所以您就不能给她引道儿。秀莲需要爱情,得不到就苦恼。她第一个碰到的男人,就骗了她……她以为那就算是爱情。爱情和情欲不容易分清,是您把张文介绍给她的……要是您懂得恋爱并不丢人,就应该坦率地跟她谈一谈,把她引到正道上来。结果呢,您用了一套手腕去对付她,就跟您平日对付同行的艺人那样,这就糟了嘛。您打了败仗,是因为您不懂得时代已经变了。秀莲挺有勇气,想闯一闯,可是闯得头破血流,受到了自然规律的惩罚。二哥呀,您跟她都卷进了旋涡。”孟良用手指头指着江心的旋涡。
宝庆往前探了探身子,想仔细瞧瞧飞逝而去的江水。“我希望她能平平安安走过来。”
“明儿我们就要过三峡了,”孟良说,“险滩多得很。有经验的领航,能够平平安安地把一只船带出最最危险的险滩。所以我早就说,要送秀莲去上学。等她有了知识和经验,也许就不会在人生的大旋涡里,迷失方向了。我帮了倒忙,真是非常抱歉。没想到学校会坏成那个样子。象秀莲这样的姑娘,当然受不了那种侮辱。我要见了她可真过意不去。我对她象对自己的女儿一样。不过,我虽然不是成心的,却成了她不幸的根源。”
沉默了好一会儿,宝庆问:“您以为,要是秀莲在那个学校里上了学,就不会惹出麻烦来了吗?大谈恋爱自由的年青人,就不会出漏子吗?”
“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会发生恋爱悲剧,”孟良说,“不光秀莲如此。有了知识和经验,对她会有些帮助,但是不能保证一定不发生悲剧。您不要以为秀莲生了个孩子,就一切都完了,她这次恋爱的本身,也是一次经验教训。吃了苦头,她的思想会成长起来。失了身,并不等于她就不能再进步。您只要好好开导她,鼓励她,她会重新获得自信和自尊心的。”孟良盯着看宝庆,仿佛怕宝庆不相信他说的话。他解开衬衫,露出一道道伤疤,“我坐牢的时候,他们就这么对待我,这是拿香烧的。”
宝庆大吃一惊。孟良接着往下说:“伤疤都已经长好了,我还是我。我还是要写书,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