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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朝天。这一来她脸的下半部就显得不那么好看了,象个淘气的小娃娃。她把小下巴颏儿小鼻子朝上那么一扬,好象世界上的一切她都不在乎。她的嘴唇非常薄,只有擦上口红才显得出轮廓来。她的牙很白,可是不整齐。这点倒显出了她的个性。
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又多,编成两个小辫儿。有时垂在前面,有时搭在后面,用颜色鲜亮的带子扎着。她的身材还没有充分长成。她穿着绣白花的黑缎子鞋,使她看起来个儿更矮,人更小。她脚步轻盈,太轻盈了,看来有点不够稳重。她的脸、她的两根小辫儿和她的身材都和普通的十四岁女孩儿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有时带出轻飘飘走台步的样子来,这才看得出她是个卖艺的。眼下她虽然穿的是绣花缎子鞋,她那年轻灵活的身子却只穿着一件海蓝色的布褂子。
天实在太热,她把辫子都甩到脑后去了,也没扎个蝴蝶结。汗水把她脸上的脂粉冲了个干净,露出了莹润的象牙皮色。她的脸蛋因炎热而发红,比擦脂粉好看多了。
她好奇的大黑眼睛把岸上的一切,都看了个一清二楚——青的橘子、白的米饭、小小的栗色马,还有茅草和竹子搭的棚棚。对她来说,这些东西都那么新鲜、有趣、动人。她恨不得马上跳上岸去,买上一些橘子,骑一骑那颜色古怪的小马。她觉着,重庆真了不起。谁能想到这儿的马会比驴小,橘子没熟就青青地拿出来卖!有些携家带口的,已经到竹栅棚里去歇着了。一个赤条条的小胖孩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忘了热,忘了那些不称心的小事。她只想赶紧上岸,不愿意老呆在船上。
她知道爸爸正盯着她呢!不论心里多着急,她还是不敢一个人下船。她还小,又是个卖唱的。得要爸爸保护。她只好安安静静地站着,眼巴巴望着青橘子和肥肥的大白猪。窝囊废坐起来了——他并不想坐起来,可是要不坐起来,争先恐后往下挤的人就会踩着他的脸。他还在叫唤。据他说,乱七八糟的人打他身边挤过去弄得他头晕。
从外表上看,他很象他的兄弟,只是高点儿,瘦点儿。因为瘦,眼睛和鼻子就显得特别大。他的头发向后梳,又光又长,简直就象个刚打巴黎跑回来的艺术家!
他也会跟着大鼓和弦子唱鼓书,唱得比他兄弟还好。可是他看不起唱大鼓这一门贱业。他也会弹三弦。但他不愿给兄弟和侄女儿弹弦子,因为干这个傍角的活儿的更低下一等。他什么也不干,靠兄弟吃饭。据他自己说,这不会有失身分。他很聪明。要是他愿意,他本可以成个名角儿。可是他不打算费这份劲儿。他向来看不起钱,拿弹弹唱唱去卖钱!丢人!
从人伦上讲,宝庆不能不供养窝囊废。他俩是一个爹妈生的,不得不挑起这份儿担子。不过窝囊废在家里多少也有点用处:只有他治得住宝庆的老婆。她的脾气象夏天的过云雨一样,来得快去得快。一旦宝庆对付不了她,只有大哥能对付。她一发脾气,窝囊废也得发脾气。要是俩人都同时发了脾气,总有一个得先让步。只要她先一笑,窝囊废跟着也就笑了。俩人都笑了,家里也就安生了。窝囊废老陪着弟妹,跟她一起打牌,喝酒。
宝庆护着秀莲,自有他的道理。她是他的摇钱树,而且凭良心讲,他也不能不感激她。她从十一岁起就上台作艺,给他挣钱。不过他总是怕她会切┞舫呐⒍茄坏。她越是往大里长,他觉着,这种危险也就越大。于是他也就越来越不放心她。她在娱乐场所卖唱,碰到一些卖唱的女孩儿,她们卖的不光是艺。他有责任保护她,管教她,可不能宠坏了她。为了这,怜爱和担忧老在他心里打架;他老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窝囊废对秀莲的态度可就大不一样了。他并不因为花了她挣来的钱就感谢她。他也不担心她这行贱业会使她堕落。他对她就象对亲侄女一样。秀莲想要的东西,兄弟和弟妹要是不给,他真能跟他们干仗。可是他自己就有好多次惹得秀莲生气。他要是没了钱,保不住就要拿她一个镏子,再不然就是一双贵重的高跟鞋,拿去卖掉。要是秀莲不生气,他就对她更亲近,更忠心。万一她生了气,他就会涨红了脸,数落她,不搭理她,非要她来赔了不是,才算了结。
靠岸前不久,方二奶奶刚刚睡着。她向来这样。没事的时候,她的主意来得个多。一旦有了事,她总是醉得人事不醒。等她一觉醒来,要是事情都妥妥帖帖地办好了,她也就不言声。要不然,她就得大吵大闹,非说还是她的主意对。二奶奶的爸爸也是个唱大鼓的。按照唱大鼓人家的规矩,做父母的绝不愿意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学艺,总惦记着能把她们养成个体面的姑娘,将来好嫁个有身分的丈夫。他们往往愿意买上个外姓女孩儿,调教以后让她去挣钱。话是这么说,可是二奶奶自己并不是体体面面地长大的。结婚以前,她也干过卖唱的姑娘干的这一行。
她年轻的时候,也还算得上好看。如今虽已是中年,在没喝醉的时候,也还有几分动人之处。她长圆的脸,皮肤又白又嫩。但一醉起来,脸上满是小红点,一副放荡相。她的眼睛挺漂亮,头发总是随随便便地在脑后挽个髻儿。这个髻有时使她显得娇憨,有时显得稚气。她个子不高,近年来背开始有点驼了。有时她讲究穿戴,涂脂抹粉;但经常却是邋里邋遢的。她的一切都和她的脾气一样,难捉摸,多变化。
宝庆本不是个唱大鼓的,他学过手艺,爱唱上两句。后来就拿定主意干这一行了。他跟她唱鼓书的爸爸学艺的时候,迷上了她的美貌。后来娶了她,他也就靠卖艺为生了。
二奶奶觉着,既然秀莲是个唱大鼓的,那就决不能成个好女人。二奶奶这样想,因为她早年见惯了卖唱的姑娘们。秀莲越长越好看,二奶奶也越来越嫉妒。有时她喝醉了,就骂丈夫对姑娘没安好心。她出身唱大鼓的人家,一向觉着为了得点好处买卖姑娘算不得一回事。她打定主意趁秀莲还不太懂事,赶紧把她卖掉,给个有钱人去当小老婆。二奶奶知道这很能捞上一笔。她可以抽出一部分钱,再买上个七、八岁的姑娘,调教调教,等大了再卖掉。这是桩好买卖。她不是没心肝的人,这是讲究实际。当年她见过许许多多小女孩儿任凭人家买来卖去,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再说,要是一个阔人买了秀莲,她一辈子就不愁吃喝,也少不了穿戴。就是对秀莲来说,卖了她也不能算是缺德。
宝庆反对老婆的主意。他不是唱大鼓人家出身。买卖人口叫他恶心。他买过秀莲,这不假。可他买她是为的可怜那孩子。他原打算体体面面地把她养大。一起头,他并没安心让她作艺。她很机灵,又很爱唱,他这才教了她一两支曲子。他觉着,要是说买她买得不对,那么卖了她就更亏心了。他希望她能再帮上他几年,等她够年纪了,给她找个正经主儿,成个家。只有那样,他的良心才过得去。
他不敢公开为这件事和老婆吵架,她也从不跟他商量秀莲的事。她一喝醉了,就冲着他嚷:“去吧,你就要了她吧!你可以要她,那就该称你的心了。她早晚得跟个什么不是玩意儿的臭男人跑了!”
这类话只能使宝庆更多担上几分心,使他更得要保护秀莲。老婆的舌头一天比一天更刻薄。
船快空了。秀莲想上岸去,又不敢一个人走。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把两条小辫一会儿拉到胸前,一会儿又甩到背后。
秀莲不敢叫醒她妈。宝庆和大凤也不敢。这事只有窝囊废能做。可是他得等人请,只有这样才能显出他的重要。“您叫她醒醒。”宝庆说。
窝囊废停住叫唤,拿腔作势地卷起袖子,叫醒了她。二奶奶睁开眼来。打了两个嗝。一眼看见山上有座城,马上问:“到哪儿啦?”
“重庆,”窝囊废神气活现地答道。
“就这?”二奶奶颤巍巍的手指头指着山上。“我不上那儿去!我要回家。”她抓起她的小包袱,好象她一步就能蹦回家去。
他们知道要是和她争,她能一头栽进水里,引起一场大乱子,弄得大家好几个钟头都上不了岸。
宝庆眼珠直转。他从来不承认怕老婆。他还记得当初怎样追求她,也记得婚后的头两年。他记得怎样挖空心思去讨好她,把她宠到使自己显得可笑的地步。他一面想,一面转眼珠子。怎么能不吵不闹,好好把她劝上岸去。终于,他转过身只对大凤和秀莲说:“你们俩是愿意走路呢,还是愿意坐滑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