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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我们为什么不做点别的什么买卖呢?”她问。宝庆没回答。
秀莲一心认为她干的是下贱事,永世出不了头。这一回,当她走进坐满了男人的外屋时,她存心想随和点儿,看看那又会怎么样。可是她抬头看见爸爸就站在门口,吓得马上改了主意,象个耗子似的,一溜烟钻进了自己的卧室。她在屋里一个人摸骨牌,一直玩到上书场去的时候。她下楼的当儿,还有两个捧她的人坐在家里。
四奶奶还是照常来。她明白那些男人为什么要等在堂屋里,觉得应酬应酬这些人,也怪有意思。她打定主意要报复方家一下子,他们虽是朋友,却又誓不两立。方家都是强盗,诈骗了她全家。她跟那帮男人说,要想把秀莲弄到手,就要舍得花钱,一要有耐心,二要有钱。
她算是打错了如意算盘,宝庆不吃她这一套。只要是碍着秀莲的事儿,他就不能不说话。有一天,他冲四奶奶发了火。他气得脸都憋红了,声音直打颤。“请吧,”他说,“您要是上我这儿来,请到我内人屋里坐。我用不着您来应酬客人。”
四奶奶笑笑。她弹了一下响指,咯咯地象个下了双黄蛋的老母鸡似地笑了起来,“嗬,嗬,我帮您接待了这些贵客,还落个不是。”她大声说,“算我的不是,可是他们玩得不错嘛。”
宝庆狠狠地盯着她,气得两眼发直。“我不乐意您这么着,”他说,“我请您记住,这儿不是窑子。这儿是书场——是卖艺的地方。”
四奶奶脸上一副恶毒的神色,说:“哼,等着瞧吧,我倒要看看干我们这一行的,谁能清白得了。”她扭着她那庞大的屁股,猝然离开了宝庆,回到那些男人堆里去。
她有几天没来。她告诉琴珠,场间休息的时候,别上后台去。要是她想歇会儿,就上秀莲屋里去。她知道宝庆就腻歪这个。
这一来,宝庆又多担着一份心事。他最恨的就是琴珠要跟秀莲交朋友。琴珠懒洋洋地靠在秀莲床上,带着一股浓浓的香水味,一副傲慢懒散的样子。
琴珠拿秀莲的屋子当化装室。她下午早早地就来了,抹口红,涂指甲,描眉,狠忙一气。秀莲的化装品,她拿起来就用,很叫秀莲心疼。大凤要用只管用好了,可是象琴珠这么个暗门子,可不能随便使她的。她会挣钱,为什么不自己花钱买去。她向爸爸诉了一通苦,可是爸爸没答碴儿。他不想为这么件小事犯口舌。“甭发愁,”他说,“等用完了,我再给你买。”
秀莲知道他会再给买,可是不明白琴珠的化装费为什么要他来付。
“您看,”有一天她拿定主意对琴珠说,“我那粉是挺贵的。”
琴珠高兴地咧开嘴笑了。“当然啦,所以我才喜欢它。我自个儿买不起。”她越发来了劲,把粉往胳肢窝和身上乱扑,还使劲抖粉扑,弄得满屋飘的都是香粉。秀莲气得脸发白。有一天,琴珠带了个男人来,他们一直走进秀莲屋里,一屁股坐在床上。秀莲脸红了,站起来要走。可是不能让琴珠待在她屋里。她会把什么都偷走。再说,她上哪儿呆着去呢?要是她穿过外屋,上她妈屋里去,又可能会惹气。不走吧,她又不愿意瞧着琴珠招待男人。她又想看看,一个姑娘招待一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真的那么下贱吗?总有一天她得知道。于是她就干脆坐下来瞧着。
琴珠和她的客人又说又笑,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后来他们拉起手来,但这也算不了什么坏事。他们走了以后,秀莲很纳闷,是不是男人家掏钱,就为的是在床上坐一会儿,跟琴珠说上两句话呢?终于有一天,她回到屋里,看见琴珠正跟一个男人躺在床上亲嘴。
秀莲气得发狂。她真想把他们都撵出去,但为了爸爸的买卖,她又不敢得罪琴珠。她跑进妈妈屋里。妈妈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种局面。
二奶奶已经半醉了,不过她还是觉出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嘟囔了两句。这个闺女呀,真是个小蠢丫头。当然一个黄花闺女比个暗门子值钱,可是闺女也叫人淘神。让琴珠挣点外快有什么要紧!她总得找张床吗,要是秀莲也这样,倒是件好事,能叫宝庆开开窍。他对这姑娘真是死心眼。谁听说过把个抱来的闺女娇惯得象个娘娘似的。二奶奶乜斜着眼睛望着吓傻了的秀莲的时候,心里想的净是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事。“滚出去!”她叫道,“你不也跟她一样,是个卖唱的。你当你是谁哪?”
她举起酒杯,手停在半空,好象在琢磨。猛的,她把杯子朝秀莲扔了过来。没打中,不过秀莲的衣服却溅上了棕黄色的酒印儿。
秀莲目瞪口呆,脑子发木,也挪不动步了。原来妈妈要她学琴珠!妈妈不在乎,不疼她。秀莲气极了。她想打这个女人,想用指甲抓烂她的皮肉,咒死她!
她一转身,跑到楼下的书场里去找宝庆。他不在。她又走到门前,他上哪儿去了?然后回到暗下来了的舞台上。她站在舞台上,又是跺脚,又是咒骂。只有她的骂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
她盲目地朝门外走——世界上只剩下一个关心她的人了,那就是窝囊废。
秀莲一路跑着,走过许多条街,来到窝囊废住的旅店。“好好跟我从头说说,”他说,神气象个法官命令证人叙述目击的罪证那样严肃。听完秀莲的话,他一口气把琴珠和她爹妈臭骂了一通。
他的主意并不高明。他想到书场去,打琴珠一顿,看她还敢不敢再在男人面前扭屁股。他要跟唐家拚命,他得好好教训那胖老娘儿们四奶奶一顿。秀莲只是摇头。这些办法都不行,不能为了她把爸爸的买卖毁了。
窝囊废坐在床沿上,用他那又脏又长的指甲搔着脑袋。那怎么办呢?这么下去总不是个事呀!
秀莲诉了一通委屈,心里觉着好受点了。她知道窝囊废是疼她的。有这么个人肯听她诉苦,也就算是一种安慰了。他骂人的话,听着叫人肃然起敬,用的都是有学问人用的字眼。
窝囊废有个现成的主意,要是秀莲手边有钱,就先上小铺吃顿饭再说。再不就去买上几个橘子。他知道有个地方,花上五角钱,就可以买上一大堆橘子,够全家撑得肚子疼的。他还知道山边上有个好去处,可以消消停停坐在那儿吃橘子。
秀莲说,要是大伯肯送她回家,那就更好,爸在家里该不放心了。
“让他们不放心去,”窝囊废说,“上场以前,就甭回那坏窝子里去了,要是他们敢骂你,我就亲手拆了那个场子。走吧,买橘子去,肚子里有了食儿,出门逛悠逛悠,看看景致,主意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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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书艺人八
战局恶化,汉口失陷。从北方和沿海一带来的难民,大批涌入四川。本来已经很拥挤的城里,又来了这么多人,宝庆的书场,买卖倒更兴隆了。唯有他这个班子,是由逃难的艺人组成的,很受欢迎。因为听众大多是来自四面八方的“下江人”,宝庆这一班艺人对他们的口味儿。那些爱听大鼓的人觉着,全城只有宝庆的书场,是个可以散心的去处。他们又可以在这里领略一番家乡情调。
四川是天府之国,盛产大米、蔗糖、盐、水果、蔬菜、草药、烟草和丝绸。生活程度也比别的地方低。东西便宜,收入又有所增加,宝庆就有了点积蓄。他打算存一笔钱,自己盖个书场。要是有了自己的书场,他就可以办个艺校,收上几个学生。这些学生经过他的调教,会成为出色的演员,而不是普通的艺人了。盖个书场,再办所学校,这是他在曲艺上的宿愿。真要那么着,今后唱书的就可以夸口,说他们上过宝庆的曲艺学校,得过他的传授。
宝庆一想起盖书场,办学校的事儿,心里就高兴得直扑腾。但冷静一想,又觉着这种想法简直是狂妄,是野心勃勃,是一种可怕的想法。
他一下子犹豫起来,用手揉着秃脑门。说真格的,这样野心勃勃的打算,甭想办到。还有秀莲,要是她……他必得好好看着她,一步也不能放松。他叹了口气。只有秀莲不出事儿,他才能发展他的事业。
重庆的雾季到了。从早到晚,灰白色的浓雾,罩住了整个山城。书场生意兴隆。一场又一场,人老不断。平常晚间爱在街上闲逛的人,也走进书场,躲那外面阴沉沉的浓雾。宝庆总在提防着空袭。他一家已经受够了苦,再不能漫不经心。他心惊胆战地想到,在这个陪都,多一半的房子象干柴堆。都是竹板结构,跟火柴盒似的又薄又脆,一点就着。一家着了火,只消几个小时,就会烧成一片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