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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斯特尼茨基想要说几句刻薄的话,但是这时从普梯洛夫工厂巨大的灰色厂房里传来尖利的喊声:“抓住!”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和刺耳的枪声。利斯特尼茨基扬鞭策马,奔驰而去。他和拉古京同时跑到了聚集在十字路口附近的一排人跟前。哥萨克们马刀碰得叮当响,跳下马来,被他们捉住的那个人正在中间挣扎。
“怎么啦?怎么回事?”利斯特尼茨基策马向人群中冲去,大声问道。
“有个坏蛋用石头……”
“扔过来——就跑啦。”“给他一下子,阿尔扎诺夫!”
“瞧你这个混蛋!你想打了就跑吗?”
本排的下士阿尔扎诺夫在马上向下俯着身子,揪着那个身材矮小、穿着没系进裤腰里去的黑衬衣的人的领子。三个下了马的哥萨克把他的手扭到背后去。
“你是干什么的?”利斯特尼茨基怒不可遏地大声喊道。被捉住的人抬起脑袋,苍白的脸上,默不作声的嘴唇歪扭着,紧闭在一起。
“你是什么人?”利斯特尼茨基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是你扔的石头吗?混蛋!喂,不说话?阿尔扎诺夫……”阿尔扎诺夫从马鞍子上跳下来,——他松开那人的领子,抡起手臂照着那家伙的脸上打了一下。
“抽他一顿鞭子!”利斯特尼茨基猛然拨转马头,命令道。三四个哥萨克下了马,把被绑起来的人推倒在地,抡起鞭子打了起来。拉古京从马鞍子上跳下来,走到利斯特尼茨基跟前。“大尉老爷!……您这是干什么?……大尉老爷!”他用哆嗦着的手指头紧紧抓住大尉的膝盖,叫道,“不能这么干呀!……要知道这是人哪!……您这是干什么呀?”
利斯特尼茨基用缰绳催动着马,默不作声。拉古京转身向哥萨克们扑去,跌跌撞撞,马刀直绊他的腿,他上去拦腰抱住阿尔扎诺夫,想把他拉开。阿尔扎诺夫挣扎着,嘟哝道:“你别太自作多情啦!别太伤心啦!他要用石头砍咱们,难道就应当不理他吗?……放开手!……放开手!我这可是好言相劝!……”
一个哥萨克弯下腰,从背上扯下步枪,用枪托子朝倒在地上的人的柔软的身躯上噼噼啪啪乱打起来。过了一会儿,马路上响起了一阵低沉的、不成声的惨叫。
可是后来沉寂了几秒钟——又响起那个人的声音,然而已经象个青年人疼痛难忍、抽泣时脆弱的声音了,每次打击后嘶哑的喊声中,还夹杂着短促的谩骂声。
“狗东西!……反革命!……你们打吧!哎呀!……啊啊啊啊!……”
啪!啪!啪!——惨叫声和打击声此起彼伏。
拉古京跑到利斯特尼茨基的马前,紧贴着他的膝盖,手指甲划着马鞍的皮垫,喘着粗气央告说:
“您做做好事吧!”
“躲开!”
“大尉!……利斯特尼茨基!……你听见了吗?你要对此负责!”
“我想朝你脸上啐一口!”利斯特尼茨基哑着嗓子说道,策马向拉古京身上冲去。
“弟兄们!”拉古京跑到站在一旁的哥萨克们面前大声叫道。“我是团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委员……我命令你们不许打死这个人!……你们要负责……你们要对此负责!……这不是过去那个时代啦!……”
一种失去了理智的、盲目的憎恨使利斯特尼茨基发了疯。他用鞭子朝马耳朵中间抽了一下——马就朝拉古京冲去。他用带着擦枪油臭气的铁青色的手枪口对着拉古京的脸比划着,尖声叫道:
“住口,叛徒!布尔什维克!我——毙——了——你!”他的意志用出最大的力量才把手指从枪机上移开,勒马直立,然后飞驰而去。
过了几分钟,他后面跑来三个哥萨克。在阿尔扎诺夫和拉宾的两匹马中间拖着那个人,汗湿的衬衣紧贴在身上,两脚不动。哥萨克架着他的胳膊,他轻轻地摇晃着,脚碰着马路上的石头。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脑袋往后仰着,在耸起的尖尖的肩头中间摇晃,高高抬起的白下巴颏在闪动着。第三个哥萨克跑在前头。他看见灯光照耀着的胡同口有一个马车夫;他站在马镫上,向马车夫驰去。他简短地说了几句话,然后神气地用鞭子敲了敲靴筒,马车夫就很听话地急急忙忙把马车赶到停在马路上的阿尔扎诺夫和拉宾跟前。
第二天,利斯特尼茨基睡醒后,意识到他昨天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严重错误。他咬着嘴唇,想起了殴打那个朝哥萨克扔石头的人的场面,以及后来他与拉古京的冲突,不禁皱起了眉头。他若有所思地不停地咳嗽着。穿衣服的时候,心里琢磨着,为了避免与团士兵委员会的关系激化,暂时还是不要去动拉古京,最好是等到那些在场的哥萨克忘掉昨天他和拉古京的冲突以后,那时再人不知,鬼不觉地把这家伙干掉,扫清障碍。
“这就是所谓要跟哥萨克打成一片……”利斯特尼茨基很伤心地嘲笑着自己,此后,有好多天,这一不愉快的印象一直在他脑子里萦回。
已经是八月初旬,在一个晴朗的、阳光明媚的日子,利斯特尼茨基和阿塔尔希科夫在城里闲逛。自从在军官会议那天的谈话以后,他们俩没有说完的话,始终无法再继续下去。阿塔尔希科夫守口如瓶,把那些没有说出来的思想深藏在心里,尽管利斯特尼茨基一再引诱他再推心置腹地谈谈,他总是紧遮着那层厚厚的帷幕,这是大多数人惯于用来隐蔽自己真实面目,不让别人看出来的办法。利斯特尼茨基在与别人交往时,总觉得人们的外表里面还隐藏着另一副往往总也无法认清的面貌。他深信,如果从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剥掉这层外壳,就会露出真实的、赤裸裸的、没有任何虚伪装饰的内核。因此他总有一种病态的心理,想了解,在形形色色的人们的粗卤的、严肃的、英勇无畏的、厚颜无耻的、幸福的和快活的外表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货色。现在,他思考着阿塔尔希科夫,然而能猜透的却只有一件事——就是这个人正在从诸多已经形成的矛盾中痛苦地寻找出路,想使哥萨克的传统与布尔什维克思想结合起来,这种猜测使他不得不中断原拟与阿培尔希科夫接近的计划,并与他疏远起来。
他们沿着涅夫斯基大街走着,偶尔交谈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我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利斯特尼茨基用眼朝饭店的大门示意着,提议说。
“好吧,”阿塔尔希科夫同意了。
他们刚进门儿就站住了,大失所望地环顾四周:所有的桌子都坐满了人。阿塔尔希科夫转身想要退出,但是从一张靠窗的桌子边站起一位衣冠楚楚、大腹便便的绅士,他原是跟两位太太坐在一起,曾注意地看着他们俩在找座位。绅士走过来,非常有礼貌地举起小礼帽。
“请原谅!二位可否就坐我们那张桌子?我们要走啦。”他笑着说道,露出一排稀疏的、被烟熏黄的牙齿,并做了个请他们去就座的手势,“我很愿意为二位军官效力。你们——是我们的骄傲。”
坐在桌边的两位太太也站起来。身材高大、黑头发的太太在整理鬓发,另外一位稍年轻些的在玩弄着小伞等候她。
两位军官谢过客气地把桌子让给他们的绅士,走到窗前。稀疏、针状的黄色光线透过垂下的窗帘投在桌布上。菜肴的气味驱散了摆在小桌上鲜花的芬芳诱人的清香。
利斯特尼茨基要了一份冰鱼羹,在等菜的时候,他若有所思地撕着一朵从花瓶里面拔出来的橙黄色的金莲花。阿塔尔希科夫用手绢擦了擦汗淋淋的额角,两只疲倦地低垂着的眼睛不停地眨着,注视着在邻座的桌子腿上颤动的太阳光点。他们还没有吃完,又有两个军官大声地谈着走进了饭店。前面的一个寻找着空桌子,把晒成褐色的脸转向利斯特尼茨基。黑色的斜眼里闪着快活的表情。
“利斯特尼茨基!是你吗?……”这个军官健步向他走来,放肆地叫道。
他那黑胡子下面闪着飞沫般的雪白牙齿。利斯特尼茨基认出他是卡尔梅科夫大尉,跟着他走过来的是丘博夫。他们紧紧地握了握手。利斯特尼茨基把自己过去的两个同事介绍给阿塔尔希科夫以后,问道:
“哪一阵风把你们吹到这儿来啦?”
卡尔梅科夫一面卷着胡子,脑袋往后一仰——斜眼扫视着四周,说道:
“我们是出差来的。以后我再告诉你。你先说说自己的事吧。在第十四团里日子过得好吗?”
……他们一同走出饭店。卡尔梅科夫和利斯特尼茨基落在后面,他们拐进头一条胡同,半个小时后,走出了城市的繁华地带,小心地四下张望着,边走边低声谈。
“我们第三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