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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十分可怕,但是有成百上千的旁观者在场,她反倒有一种庇护之感。她这样站着,有如此多的人隔在她与他之间,比他们两人面对面单独相遇要好受些。她确实把这次当众受辱当作避难所,唯恐它提供的保护到时候会被撤销。她凝神冥想,竟然没有听到有人在她身后说话的声音,直至有人用响亮和严肃的语调,再三呼叫她的名字,才猛醒过来。那声音之大全广场上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听我说,海丝特·白兰!〃那个声音高喊道。
前面已经提及,就在海丝特·白兰站立的台子正上方,有一个阳台或者叫做露天长廊,是议事厅的附属部分。当初,每逢地方长官开会,要发布什么公告,为此而要举行种种仪式时,就在这里集会。今天,为了一睹我们描写的场面,贝灵汉总督亲临现场,端坐在椅子上,座边四个持戟的警卫环立,充作仪仗。他帽子上插着一根黑色的羽毛,大氅上绣着花边,里面穿着黑丝绒的紧身衣;他是一个年迈的绅士,脸上的道道皱纹表明他饱受风霜。他出任这一地区的首脑和代表是再也合适不过了。因为这块殖民地的起源和发展,乃至目前的进步,并非依赖于青年①但以理:据传为《旧约·但以理书》的作者,被视为贤明的裁判者。
人的冲动,而是有赖于成年人充沛而又有节制的精力,以及老年人的睿智和谋略;他们取得如此卓越的成就,正因为他们不想入非非,不好高骛远。在总督周围的其他的显要人物也个个威风凛凛,风度翩翩,因为在那个时代一切权力机构都被认为具有神权制度赋予的神圣性。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公正贤明。但是,要从整个人类大家庭中遴选出同等数目的英明贤达之士就非易事了,因为这些人要能坐下来审判一个犯了错误的女人的心灵,条分缕析善与恶,就此而言,他们一定会比海丝特·白兰现在举首面对的那些铁面无私的圣贤们要逊色多了。确实,她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管她希冀得到什么样的同情,那只存在于公众广博和温暖的胸怀里。因此,当这个不幸的妇女举目向阳台看去时,她的脸色立时变得苍白,浑身颤栗。
大声呼唤她的人是德高望重的约翰·威尔逊牧师,他是波士顿最年长的牧师,像大多数他同时代的神职人员一样,他是一位大学者,同时又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不过,他和蔼的禀性没有像他的聪明才智那样受到细心的培育,所以实际上,和蔼可亲与其说是他具有的一个值得为之自我庆幸的好品性,还不如说是一件自感羞愧的事。他站在那里,无沿便帽底下露出一绺绺灰白的头发,他的那双习惯于书房昏暗光线的灰色眼睛不时地眨着,就像海丝特的婴孩的眼睛在这强烈的阳光里不断闪眨一样。他那样子看上去就像我们在古老的经书卷首看到的黑幽幽的木刻肖像;他跟这些肖像上的人一样无权站出来,干预人的罪孽、情欲和痛苦等此类问题。
〃海丝特·白兰,〃老牧师说道,〃我曾跟我这位年轻的兄弟争论过……你是一直有幸在他那儿听布道的。〃这时,威尔逊先生把他的一只手放到坐在他身旁的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的肩膀上。〃我说,我竭尽全力说服这位虔诚的年轻人,要他面对苍天,在这些英明正直的长官面前,在全体人民的旁听之下,来处理你的问题,触及你卑劣和见不得人的罪孽。因为他比我更了解你的天性,他知道应该采用何种论据……是刚是柔……来战胜你的顽固不化,从而要你不再隐瞒那个诱使你堕落者的名字。但是,他不同意我的意见,(尽管他年少老到,但仍有着年轻人的通病,即过于温存。)认为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前,强迫一个女人供出内心的隐私是蹂躏妇女的天性。确实,我试图说服他,对他说罪恶的耻辱在于冒犯之时,而不在于袒露之时。丁梅斯代尔兄弟,请再说一遍,你对此怎么看?究竟由你,还是由我来处理这个可怜罪人的灵魂?〃
阳台上那些道貌岸然、可尊可敬的大人们窃窃私议起来;贝灵汉总督把他们的意思说了出来,虽然他因要表现出对年轻牧师的敬意而有所克制,但语气具有一种权威性。
〃尊敬的丁梅斯代尔先生,〃他说,〃你对这个妇女的灵魂负有很大的责任。因此,要由你来规劝她悔过自新,坦白招供,以此来证明你的尽心尽责并非枉然。〃
这番直截了当的话使群众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丁梅斯代尔牧师身上。他是一位青年牧师,曾就读于英国的一所名牌大学,给我们这块荒蛮的林地带来了当代的全部学识。他那雄辩的口才和宗教的热情早已预示了他将蜚声教坛。他的外貌也是一表人才:额头白皙、高耸而严峻,眼睛呈褐色,大而略显忧郁,嘴唇在不用力紧闭时微微颤动,表明他既具有神经质的敏感,又有巨大的自制力。虽然这位年轻的牧师有极高的天赋和学术造诣,他总是显出一副忧心忡忡、诚惶诚恐的神色,好像自感到在人生的道路上偏离了方向,惘然不知所从,唯有一人独处时才觉得安然自如。因此,公余,他总是孑然一身在枝叶扶疏的幽径上散步,借此保持他自己的纯真和稚气;需要他讲话时,他精神清新盎然,思想如朝露般晶莹透彻,所以许多人说,他的话如同天使的声音一样感人肺腑。
威尔逊牧师和总督大人公开向大家介绍的并引起众人注意的,正是这样一个年轻人。他们要他在众人面前盘问那个妇女,要她袒露灵魂深处的隐私,而她的灵魂即令受到了玷污,依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左右为难的境地顿时使他脸上血色全无,双唇颤抖。
〃劝劝这个女人吧,我的兄弟,〃威尔逊先生说。〃现在对她的灵魂至关重要;同时正如德孚众望的总督大人说的那样,因为你对她的灵魂负有责任,因此对于你自己的灵魂也关系重大,劝她忏悔,讲出实情吧!〃
丁梅斯代尔牧师垂下头,仿佛在默默祈祷,然后走向前。
〃海丝特·白兰,〃他俯身探出阳台,目光凝视着她的眼睛,说道,〃你已经听到这位善心的大人所讲的话了,也一定明白了我身负的重大责任。如果你觉得那样会使你的灵魂安宁些,从而你现世所受到的惩罚会更有效地拯救你的灵魂,那我责令你说出与你同伙的罪人和难友的姓名!不要出于对他错误的怜悯与温情而保持沉默;海丝特,相信我的话,虽然他要从崇高的地位上跌下来,跟你站在一起,站在刑台上,但这样也比终生隐藏一颗罪恶之心要好受些。你的沉默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只会引诱他……不,简直是强迫他……给自己的罪孽增添一层虚伪!上天已经允准你公开丑行,那么你何不借此机会光明正大地战胜你内心的邪恶和外表的忧伤呢?我要提请你注意,你是怎样在阻止他喝下现在端在你唇边的那杯辛辣却有益的苦酒,而要知道那个人自己很可能没有勇气把酒夺过去喝下的啊!〃
青年牧师的声音甜美、丰润、深沉、微微颤动,时断时续。那明显表达出来的感情,要比言辞的直接的意蕴,更强烈地拨动所有人的心弦,因而博得了听众的一致同情。甚至在海丝特怀里的那个可怜的婴孩也受到了同样的感染。此时,她把始终茫然的目光转向丁梅斯代尔牧师,举起两条小胳膊,发出喜忧掺半的喃喃声。牧师的规劝听来极有说服力,以致人们竟然都相信海丝特·白兰就要说出那个罪人的姓名了,否则,那个罪人本人,不论其职位高低,也会在内心必然的驱使下站出来,被迫登上刑台。
海丝特摇了摇头。
〃啊!你不要违背上天的仁慈,宽恕不是无边的!〃威尔逊牧师声色俱厉地喊叫道。〃就连你那个小小的婴孩,都用老天赐给她的声音,表示附和和赞同你听到的那些忠告。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吧!说了出来,加上你本人又悔改了,就可以帮你把胸前的那个红字取下来。〃
〃我不说!〃海丝特·白兰回答道,眼睛没有看威尔逊先生,而是直望着那青年牧师深邃而忧郁的眼睛。〃这红字烙得太深了,你无法把它取下来。但愿我能忍受住我自己的痛苦,也能忍受住他的痛苦!〃
〃说吧,女人啊!〃从刑台旁的人群里传来一个冷酷严厉的声音。
〃说吧,让你的孩子有个父亲!〃
〃我决不说!〃海丝特脸色变得惨白,她是在回答那个她十分熟悉的声音。〃我的孩子应该寻找一个天国里的父亲;她永远不会知道人世间的父亲!〃
〃她不会说!〃丁梅斯代尔低声自语,身子俯前探出阳台,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