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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了大地。凭直感,我知道这少年大概会像我这样不爱金阁。因为我不知什么时候把对金阁的偏执,统统归咎于自己的丑陋。
〃听说你父亲去世了?〃
〃嗯〃
鹤川机灵地转了转他的眼珠子,毫不隐讳地露出了少年特有的热衷于推理的神色,说:
〃你所以非常喜欢金阁,那是因为一看见它,就会使你想起父亲的缘故吧?譬如,因为你父亲非常喜欢金阁。〃
他猜中了一半,可我对这种推理却无动于衷,表情毫无变化。我对此有点自鸣得意。鹤川就像喜欢制作昆虫标本的少年经常所做的那样,把人的感情分门别类,整齐地收藏在自己房间的精巧的小抽屉里,不时取出来,实际检验检验,他有这种乐趣。
〃你父亲去世,你很悲伤,有时也很寂寞吧。昨晚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有这种感觉。〃
我没有任何抵触情绪。他一说我很寂寞,我就从对方这种感想中赢得了一定的安心和自由,活儿便脱口而出:
〃没什么可悲伤的啊。〃
鹤川飞扬起烦人的长睫毛,凝望着我:
〃哦?……这么说,你憎恨你父亲,至少是讨厌他了?〃
〃谈不上什么憎恨,也不是讨厌……〃
〃哦?那么,为什么不悲伤呢?〃
〃我也说不清楚啊!〃
〃真不明白!〃
鹤川遇到了难题,又支起身子,坐在草地上。〃那么,是不是还有比这更悲伤的事呢?〃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我说。
说罢,我又反省自问:为什么喜欢引起别人的猜疑卿对我自己来说,这是没有什么疑问的,是明摆着的事。我的感情也会像口吃一样打顿。我的感情总是赶不上趟。其结果,父亲的死这件事,同悲伤这种感情是彼此孤立的,互不相联系,也互不相侵犯的。往往由于时间上差错一点或是晚了一点,我的感情和事件就会完全被拉回到七零八落的状态。大概它的本质就是七零八落的吧。如果说我有自己的悲伤,那么它同任何事件、任何动机都毫不相干,是突然的,毫无道理地向我袭来的……
……然而这一切,在我还不能对眼前的这位新朋友加以说明时就完结了。鹤川终于笑了起来。
〃咦,你这个人真奇怪!〃
他裹在白衬衫里的腹部在起伏,摇曳在上面的透过叶缝投射下来的阳光,使我得到了幸福。我的人生激起了波澜,犹如这家伙的衬衫的皱纹。但是,这衬衫多么洁白耀眼啊!所起的皱纹依然……说不定我也?……
排寺不理世俗社会,按照样寺的老规矩开展活动。因为是夏天,每天早晨最晚是五点起床。样家将起床称做〃开定〃。起床后马上上早课诵经,称做〃三时回向〃,即读三回经。然后打扫室内卫生。然后进早餐,称做〃粥座〃。进餐前要诵〃辨座经〃。
利人边乐
十行无常
有益报竟
粥饶果究
诵毕吃粥。饭后做诸如除草、打扫庭院、劈柴一类杂务。学校开学的话,做完杂务就该是上学的时间了。从学校回来,不久就进晚餐。餐罢,有时听住持讲授经典教义。九时〃开枕〃,也就是就寝。
我的日作息如上所述。每天起床的信号,是伙夫——称做〃典座〃——的摇铃声。
金阁寺也就是鹿苑寺里,本应有十三人,但现在有的应征入伍,有的征调出去,剩下的是:一个专管向导和传达的七十开外的老头,一个年近六旬的专管炊事的老姐,还有执事、副执事,再加上我们弟子三人,仅此而已。老人们已是风烛残年,少年们毕竟还是孩子。知事,也称做副司,掌管会计,尽心尽力地工作。
数日后,我被分配给住持(我们称做老师)的房间送报。报纸派来的时间大致是在早课后扫除完毕的时候。在人手少、时间短的情况下,要打扫这拥有三十多间房屋的寺庙,揩拭所有的走廊,工作就难免粗杂了。有一回从大门口把报纸取来,走过〃使者间〃的前廊,从客段后面绕了一圈,再穿过间廊,来到了老师所在的大书院。看得出这一路上的一道道走廊都是盗过半桶水,然后洗擦干净的,所以地板凹陷处都积了水。在朝阳照射下,积水闪闪发光,连脚踝骨都被濡湿了。时值夏天,觉得很是舒畅。可是,来到老师的房间拉门前就得跪下,招呼一声〃拜托您啦〃,待所见〃嗯〃他一声回答以后,才能进入房间。师兄教给我一个秘诀:在进老师房间前得先用僧衣下摆将濡湿了的脚丫指拭干净。
我嗅着油墨散发出来的俗世的浓烈气味,偷偷浏览了一遍报纸的大标题,急匆匆地走过了廊道。于是,我读到〃帝都可以免遭空袭吗?〃的大标题。
过去我常常产生一种奇妙的想法,却从不曾把金阁和空袭联系起来。塞班岛沦陷以后,本土遭受空袭在所难免。京都市部分地区迅速强制疏散。尽管如此,金阁这个半永恒的存在和空袭的灾难,在我心中只能是彼此无缘的东西。我深知金刚不坏的金阁,与那科学上的火相互间是截然不同性质的东西,它们一相遇,仿佛就会迅速相互躲闪似的……可是,过不多久,金阁也许会毁于空袭的战火。照这样下去,金阁化为灰烬将是确实无疑的。
……我心中产生了这种想法之后,金阁再次增添了它的悲剧性的美。
学校开学前一天,即夏季最后一天的下午,住持应邀领着刚执事到一个地方做法事去了。鹤川邀请我去看电影。我不太感兴趣,他也突然兴致全无。鹤川就是这样的性格。
我们两人请假数小时,穿上草黄色的裤子,打上绑腿,戴着临济学院中学的制帽,从大殿走了出来。夏日阳光炎热,没有一个游人。
〃上哪儿去了?〃鹤川问道。
我回答说,出门之前,我想先去仔细地看看金阁,因为说不定明天这个时间里就再看不见金闯了。也许在我们去工厂期间,金阁就遭到空袭,毁于一旦了。我这番话没有把握,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这时候,鹤川吃惊而又不耐烦地听着。
讲完了这番话,我汗流满面,好像说了什么可耻的事似的。只有对鹤川一人,我可以袒露自己对于金阁的异乎寻常的执著。鹤川在听我这番话的时候,显出一到见惯了的焦躁的表情,就像要努力听清我的结巴语言的人所常有的那种焦躁的表情。
我遇上了这样一副表情。当我公开一桩重大秘密时,当我倾诉对美的激越感动时,或当我掏尽自己的五脏六腑向对方披露时,我所遇见的就是这样一副面孔。这副面孔是以无可置疑的忠实,如实地模仿我的滑稽的焦躁感,可以说它变成了我畏惧的一面镜子。这种时候,不论多么美丽的脸,都会变形,变成同我一模一样的丑陋。我遇上这副表情的时候,本想表现出来的重大事情,瞬间会变成毫无价值的东西,犹如一块瓦片一样……
夏日猛烈的目光,直射在鹤川和我之间。鹤川稚嫩的脸闪耀着灿灿的油光,一根根的眼睫毛也燃起金色的光,从鼻孔呼出的闷热的气扩散开去。他等待着我结束我的话。
我谈完了。话毕的同时,我也恼怒起来了。因为我与鹤川初次见面以后,他至今一次也不曾取笑过我的口吃。
〃为什么?〃我追问了一句。
我已一再说过,嘲笑和侮辱远比同情更合我的意。
鹤川泛起了无以名状的温柔的微笑。然后这样说道:
〃什么呀,我天生对这种事就毫不在意。〃
我大吃一惊。我是在农村粗矿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不理解这种温柔。鹤川的温柔,告诉了我,并使我发现在我的存在中,除去给巴我依然可能是我。我处处体味到的快感,干脆被剥成赤裸裸的了。鹤川那双照上长随毛的眼睛,仅仅把我的结已过滤后,就接受了我。过去,我这个人总是莫名其妙地深信,谁要是无视我的结巴,就等于抹杀我这个人的存在。27
……我感受到感情的和谐和幸福。我永远忘不了这时刻所看到的金阁的情景,这是不足为奇的。我们两人从正打瞌腆的传达室老头的跟前走过,沿着土墙急步经过渺无人影的路,来到了金阁的前面。
至今我还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来。两个少年打着绑腿,身穿白衬衫,并肩站在镜湖畔。两人的前方便是金阁的存在,中间没有任何东西阻隔。
最后的夏天,最后的暑假,最后的一天……我们的青春耸立在令人目眩的尖端上,金阁也同我们一样耸立在尖端上,面对面地对话了。对空袭的期待,竟使我们同金阁如此地接近起来。
晚夏宁静的日光,在究竟顶的屋顶上贴上了金箔,倾泻直下的光,使金阁内部充满了夜一般的黑暗。过去,这建筑物的不朽的时间压迫着我,阻